【玉楼春】(全)


  第一回 小孟尝诗酒订盟 大奸雄睚眦中祸
  诗曰:
  古人形似兽,皆有大圣德。
  今人面似人,兽心不可测。
  虽笑未必和,虽哭未必戚。
  但结口头交,腹里生荆棘。
  话说大唐代宗年间,都城三百里外,有个集贤村月浦桥,住一位官人,姓邵名玉,号卞嘉,取卞和璧献之义。父拜铨部少宰,母封二品夫人,垂髫入泮,椿萱并凋。十五岁上娶了太史方定隆小姐为妻,十六岁便生一位男子。是五月端午日生的,因天中节日,取名天节。只是关煞太重,艰于抚养,为此将他穿了两耳,戴了金环,这都不在话下。
  单提邵卞嘉,虽是书香世泽之家,却淡于功名二字,好的是歌词咏诗,嘲风咏月,慕的是齐孟尝。当时一流人物,侠气干宵。所以座客常满,樽酒不空,西秦东鲁,北晋南吴,声气嘤鸣的何止千百。因此人号他叫做小孟尝。
  一日,正值二月念五日。东京风俗,这一日不分男女,俱在郊外踏青游戏,名叫扑蝶会。邵卞嘉就吩咐苍头预备酒席,往郊外先占一块有趣有景的山场,邀了二、三个名妓,同几位诗酒朋友,车马纷纷,前去游乐。正所谓:
  花笑春风,驾啼丽日。
  这些男女,老的、少的、俏的、俊的、浓妆的、淡抹的、携手的、并肩的,络绎不绝。邵家占了一块地方,才铺毡席地,未及把盏,只见家里一个门役匆匆来禀,说有一个远客拜访,是个应科生员,河北人氏,必要面会。将名帖呈上,上写通家盟弟卢杞拜。那邵卞嘉是好客的人,见说远客相访,就吩咐门役发轿去请卢相公到此相会。门役道:“卢相公现在山中伺候。”卞嘉随唤两个书童同门役,立邀卢相公相见。
  原来这卢杞是一个极奸狠的心肠,最可憎的相貌,只有二尺七、八寸长的身材,脸如炭黑,左半边却又生得古怪,浑如青靛,染成黄髯数茎,却似铁丝出地;黑麻满面,却如羊肚朝天。请到面时,但见:
  头戴凌云巾,黄多皂少;身穿布道袍,挖旧填新;两只酱色袜,头穿底落;一双半红鞋,跟倒墙歪。不是武大郎重生,今日定是柳树精下凡尘。
  当下卢杞行到跟前,童子报说:“卢相公请到”。说尚未完,早已笑倒半边。
  这些家人、朋友见了这个鬼脸,个个笑得两眼没缝,连邵卞嘉没法起来,也忍不住的笑,一时打恭作揖,晋接的礼仪都弄不出来。揖罢站立,个个扯唇口笑个不住,卢杞已觉没趣。邵卞嘉没法,只得吩咐家人暖酒入席。当下团团围坐。三杯已毕,卞嘉命斟大觞,首恳卢杞行令。卢杞推辞年幼,转求别送。
  才开得口,引动众人又要发笑起来。那对面坐的就是闻子先,他便欠身说道:“既卢盟兄不肯赐教了,小弟忝在痴长,只得僭了先。”竟接这杯酒在面前说道:“今日良辰胜景,诸贤相集,此会不亚兰亭,大家俱要赋诗饮酒,极欢而止。”
  众人齐道:“遵教,遵教。”闻子先道:“今日八客相叙,限定八个诗题,四个七言绝、四个七言律,拈阉咏句。是何八题?
  蝉琴、蝶拍、鱼梭、燕剪,是七言律;
  茉莉花、蜜萱花、海棠花、水仙花,是七言绝。
  先将各题书成八纸摺好,盖于空盒内,捱次送去,酒到,拈开绝句律诗,随意赋就。举杯时,对席按板,连通三板,诗不成者,左右各罚一大杯;四板不就,罚二杯;五板不完,罚三杯;六板不完,左右罚五杯;合滞株连俱罚三杯。本身出席供役。“宣令已罢,当下首座的叫做张愚谷,所作虽不济,却也弄得将就的。
  他手拈一纸,是茉莉花韵分香字,酒到时,口占一绝云:
  清芬堪伴幽北凉,送得薰风满院香。
  来自越裳移种后,六宫争秘绿云傍。
  闻于先道:“诗虽平常,却成得迅速,姑免罚。第二就是自家了。”张愚谷便把酒送到闻子先面前。他也拈来,却是蜜萱花韵分风字,遂口占一绝云:
  迎秋沾露绽金钟,翠带轻飘怯面风。
  香远北堂逾暗射,自消忧字在胸中。
  诸友俱拍手称赞道:“妙句,妙句,毕竟是作家不同。”闻子先谦说不敢。
  第三就是妓女刘晓霞。闻子先送酒过去,她拈得蝉琴韵分藏字,使口占一律云:
  槐阴冉冉覆匡床,一曲幽然奏峄阳。
  闻向风调松泠泠,清逾泉响石浪浪。
  先时预报商音动,应律徐看漱气翔。
  莫道无弦偏有韵,广陵终在奕中藏。
  吟罢,众皆称妙。
  第四就是卞嘉。他拈得是燕剪韵分依字,亦遂吟一律云:
  差池两羽弄春晖,恋社还寻旧字归。
  贴水掠来疑裁绢,入云裁去欲成衣。
  帘前双股开还合,袷后友输是也非。
  可恨离肠揉不断,落花飞去总依依。
  赋毕,众皆称赞好捷才。
  第五就是妓女蒋兰仙,也赋一律,题是鱼梭韵分哦字:
  池边公子柳中过,池内文人学掷梭。
  动处穿萍疑织浪,静时依落亦纵波。
  临渊羡处空惆怅,戴月归来费揣摩。
  只有幼与愚齿折,误听泼利罢吟哦。
  吟罢,各席称好。
  第六是王子隽,拈题是蝶拍韵得春字,即吟一律:
  翩翩两翅粉光匀,歌舞场中度此身。
  声到慢时应赴节,缨从拂处若含颦。
  有时停板风前待,何处当筵草际寻。
  试约周郎与同梦,花房柳幕各生春。
  吟罢,众人称道佳作,佳作,风流恰与晓娘、兰娘鼎足而峙。
  那第七位是妓女秋翠。王子隽送酒过去,秋娘接了,拈题得海棠花韵是中字,即赋一绝云:
  莫姺无香犹有痕,须知有韵在园中。
  太真妃子三杯后,衬此娇枝两颊红。
  吟罢,连忙把酒送到卢杞面前。
  这末阄却剩得水仙花题目,韵分郎字。只见卢杞接得酒杯到手,止呆呆的举杯停目,三板不成,渐至四板、五板。左右已是连累罚过三杯,看看又六板将完,还不像诗成者。左首坐的张愚谷,只得向卢杞道:“盟兄名邦异材,何吝赐教?
  弟鼠量已盈,万难再饮了,望见教为盛。“卢杞面皮涨红,过意不去,只是做不出来。
  看官,听说那卢杞也是青衿,为何只四句诗做不出来?因他平日只用心于八股文字,起承转合,如何晓得诗有三练,练句不如练意,练意不如练格,种种微细的道理。所以六板既成,并无只字奇观,只得遵依令官,出席听差候罚。合席俱罚三大杯。左右二人陪罚过了,这边说:“想是得罪卢兄,故意不肯赐教。”
  那边道:“我们淡劣之才,想是不堪教训的。”你一句,我一句,说得卢杞站在旁边,越觉没趣。卞嘉与众人为罚酒过多,个个饮得酩酊潦倒,都要到山前闲步,醒一醒酒再坐,说罢一齐起身。
  在卢杞入席半日,却不曾吃得半杯酒、尝得一品馔,本性原是贪杯,况又枵腹来的,说不出一肚皮气,也只得随众人下山闲步。肚里疑众人行这个令,分明是要奚落我,已有八、九分不悦了。恰又遇一个恶少,却穿着大红夹袄,一路摇摆卖俏看来往妇女,众人都厌恶他。邵卞嘉已有六、七分酒意,遂口诵二句道:“胸中多臭虫,腹内少文章。”
  这不过是厌那恶少的气习,不期而念此二句。不料那卢杞听了,错认“卞嘉是有心讥诮我”,便勃然大怒,不别众人,忿忿而去,说:“我若有一日得志,誓必杀尽此辈。”及更席时,不见了卢杞,卞嘉遍寻不获,大不过意。归时,又令家人访问寺院各寓,欲亲自乘马答拜,要送程仪请酒,不意杳无踪迹,只得罢了。
  怎知卢杞记恨在心,昼夜发愤攻书,五、六年间,遂成名士,后来多少官吏士民受他大累。不知卞嘉如何躲避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回 玉口神奇术成名 痴秀才穷途哭遇
  话分两头,且慢说卢杞一段话。今日再表一个极奇的术士,也是来谒卞嘉的。
  却说江西建昌府麻姑山,有一个丹霞洞,相传是个仙迹。离洞数十步,小桥曲水,有几家隐士山居。内中有一人,姓李名偓,道号虚斋,性好山水。
  一日,到吉安府永嘉县玉笥山闲步,遇一道者,传授他鉴视气色,知寿夭穷通的妙术。归家将此术小试,屡试屡验,求相者拥挤不开。
  一日在自家门首,见一人匆匆前过。他一眼溜着,忽然分开众人,如飞赶上,将这人一把拖住。
  那人吃了一惊,李偓不等他开口,把那人拖入门时,拂椅安坐,口称:“太史公何来?”
  那人摇头道:“兄莫错认了,小弟是落难之人,如何尊称为太史公?”
  李偓笑道:“台翁言小子错认,但小子看尊貌,天庭巍耸,日月夹垣,年方舞象,便当手拾芹香,观光上国,虽未与鹿鸣之席,亦能食廪饩之粟。如今该第四次观场了,是也不是?若道得是,后面妙境正多。请问高姓大名?”
  那人道:“学生姓欧阳,名渐,字鸣卿。十三岁入庠补廪,今年二十五岁,先是进场实是三次,先生之言,大约有验。只是说四次现场,学生今岁府里也不曾录遗才,又无盘费去赶,人情恶蠢,馆主人见今年没有科举,不但借贷不肯,连来岁馆亦辞了。昨晚心绪不佳,吃了几杯酒,把学生严课一番,反被主人大怒,连馆童也讥诮许多冷淡言语。我想大丈夫不得志于时,为鼠辈所笑。况年近三旬,尚未有室,适才起个短见,欲向莲花峰茅庵中去做个头陀消遣。”
  李偓笑道:“台翁之言,不是有志气的念头。据小子细观尊客气色,鹎蛇缠于天乙贵人之上,不过六十日偃蹇,便开云雾以见青天。今科秋桂第一枝,非公子不能扳折,此去联捷无疑。今试为台翁卜一先天数,看有甚机会进场。”就把壁上贴的诗稿信手拆一字来,不觉大声道:“怪哉,怪哉,数主东南方有贵人提拔,有奇遇入场,发解无疑。”就吩咐备饭款待欧阳相公,随伸手去那钱柜内,将平日所得之银,尽数取出,恰有十二两之数,双手递与欧生,送为盘费。家人摆出饭来。
  宾主饭罢,李偓道:“试期已迫,今日尚可赶行五十里,不敢久留了。”欧阳渐收了程仪,起身谢别,忙忙前去,行四、五日,已到省城。
  那日已是夜分时候,一时找不出下处。他心性是爱洁净的,又不肯招商宿歇,暗中东走西望。见一古庙,三面墙壁俱倾,隐隐露出些灯光来。欧生便捱身进去,推那一扇小门,原不曾关,步将进去。中间是关帝神像,两旁是卧房,东边一小侧厢做厨房,有一老道士在灯下烤火。
  欧生道:“老师长,小生是远来投宿的。”连叫数声,并不答应,但见他点几点头,摇一摇手,又去指一指耳。原来是个聋子。欧生又把投宿的话嚷与他听,告声相扰。也不想吃夜饭,拿着灯照到左边小房里,却有现成草铺。解开被套,倒身便睡。忽梦见两亲走到门前,犹是贫时寒酸光景,凄然可伤。及醒来想起两亲,又想年已及壮,尚未有室,虽承李老盛情,资助盘费来此,计场期已在三日之内,未知何由进场。遂遂堕下几点泪来,不觉放声大哭。自二鼓直哭到鸡鸣,方才住口。
  忽惊动了贴壁一位官员。原来这壁是个皇华馆。那官员是个广东潮州人,姓冯,名之吉,号迪庵,甲辰进土。生平一清如水,又敢作敢为。现蒙钦召掌堂都御史,驰驿进京,连日被抚按请酒厌倦,那夜又是一个同年请酒,吃到半夜方回。
  因连日劳顿,正要熟睡,欲明晨起马。却被欧生哭声,聒得十分不奈烦,眼也未曾合。他平日固是盛德长者,却又是极躁暴的性子。想是地方官不曾肃静地方,驿丞不小心,致客人酗酒撒泼,心内大怒。天色微明,便写手批,差听事官拿地方、总甲、驿丞等,立要这个夜哭的人到案。
  信票一出,驿丞吓得魂飞魄散,保甲吓得胆战心惊,四面八方沿门捱户,一时查不出来。知县闻知,亲来捕捉。还喜欧生哭声未止,就有人访察出来,就是庙中哭出来的声音。驿丞同八个公差一齐拥入庙门,老道人唬个半死,欧生兀自拥衾呆坐,眼睛尚是红的。
  起先是三、四个人到房内一探,便大喊道:“宪犯在这里了。”
  欧生吃了一惊:“不知为何唤我是个宪犯?”未及开言,忽见一、二十人蜂拥而来,一条锁链套在颈脖上,拖下床来。众人替他披衣穿鞋,拿到驿门。此时轰动了南昌一省官员,都来候问。到馆门时,听得冯公便服坐堂,怒容可掬,各官俱不敢传禀,未得相见。
  但见听事官喝道:“拿到犯人解进。”把欧生带到丹墀跪下,众人吆喝如雷。
  冯公把案一拍道:“你是什么人,敢在皇华驻扎之所黑夜号哭,是何道理?”
  欧生禀道:“生员欧阳渐,是在这里应举的,不知大人光临驿递,有失回避,致于天怒。”
  冯公喝问道:“你既是应举生员,后日已是头场了,不去习静养神,却在这里胡啼乱号,难道哭下一个举人来么?”
  生又禀曰:“生员正为着场事悲伤,更有一天苦况,不堪细诉。”
  冯公道:“也罢,你既是应举的,我如今先考你一考,通不通,我自有说。”
  叫左右写五个题目来,说道:“不须起草,以点香一炷为度,香完就要交卷。”
  欧生五题到手,真个不起草稿,不加点,一挥而就。及做完交卷,香尚有寸余。冯公接来一看,还只说是先完了一、二篇,及看下去,却是五篇俱完,篇篇如锦心绣口。不禁失声击节道:“奇才,奇才。”站下位来,忙吩咐讨衣冠皂靴来,更服相见。
  一霎时件件取到,装束如新郎一般。欧生要行廷参礼尊他,冯公却再三不肯,谦让许久,然后行个南北立接见礼,揖罢安坐。欧生谦道:“老大人在上,学生何敢抗礼?”冯公道:“正要请教衷曲,不必回逊。”欧生只得坐下。
  忽见听事官禀道:“门外各官齐来伺候。”冯公道:“且回他下午相见。”
  书房就取白牌一面挂出,上写一应官员俱于下午参谒。这些官员备酒,见挂了此牌,俱回衙去了。
  且说冯公待茶罢,即吩咐备酒。须臾入席,饮了几杯,欧生方把一段情由,及遇李偓并哭泣始末,一一呈诉。冯公笑道:“原来是这个原故,不难,不难,且开怀畅饮,活泼文机。”
  二人直饮到八分酒意,方才撤去酒席。冯公就取牌票出来,亲笔写道:
  建昌府廪生欧阳渐,宏才巨儒,仰本省学道补名送院。
  写完,遂令知府将此牌谕转达学道,命他补送入闱。知府立刻将此牌呈示学道,造册补送入闱。冯公又取白金百两与欧生,为春闱之费。欧生拜谢告辞,冯公送至仪门而别,欧生仍回庙中。只见南昌知县差八名皂快请欧生更寓。八人轮流更役,补陈食物,色色完备,又赠白金五十两为考费。
  及入场后,揭晓之时,果然第一名是欧阳渐。他也竟不回家,一直进京。春来会试,中试二甲第四名,选入翰林院庶吉士。不半年,居然学土之职。所以轰动了江西一省贤愚,都说李握真是半仙,言无不中,因即起他一个道号,称为玉口神,是说他开口灵验的意思。
  一日,李偓偶想帝都必有异处,要去遨游一番;欧公又频频寄书来请,遂择日起身进京不题。
  未知邵卞嘉后来何如?且听下回分解。第二回玉口神奇术成名痴秀才穷途哭遇作者:海皇牙话分两头,且慢说卢杞一段话。今日再表一个极奇的术士,也是来谒卞嘉的。
  却说江西建昌府麻姑山,有一个丹霞洞,相传是个仙迹。离洞数十步,小桥曲水,有几家隐士山居。内中有一人,姓李名偓,道号虚斋,性好山水。一日,到吉安府永嘉县玉笥山闲步,遇一道者,传授他鉴视气色,知寿夭穷通的妙术。
  归家将此术小试,屡试屡验,求相者拥挤不开。
  一日在自家门首,见一人匆匆前过。他一眼溜着,忽然分开众人,如飞赶上,将这人一把拖住。那人吃了一惊,李偓不等他开口,把那人拖入门时,拂椅安坐,口称:“太史公何来?”那人摇头道:“兄莫错认了,小弟是落难之人,如何尊称为太史公?”李偓笑道:“台翁言小子错认,但小子看尊貌,天庭巍耸,日月夹垣,年方舞象,便当手拾芹香,观光上国,虽未与鹿鸣之席,亦能食廪饩之粟。
  如今该第四次观场了,是也不是?若道得是,后面妙境正多。请问高姓大名?“
  那人道:“学生姓欧阳,名渐,字鸣卿。十三岁入庠补廪,今年二十五岁,先是进场实是三次,先生之言,大约有验。只是说四次现场,学生今岁府里也不曾录遗才,又无盘费去赶,人情恶蠢,馆主人见今年没有科举,不但借贷不肯,连来岁馆亦辞了。昨晚心绪不佳,吃了几杯酒,把学生严课一番,反被主人大怒,连馆童也讥诮许多冷淡言语。我想大丈夫不得志于时,为鼠辈所笑。况年近三旬,尚未有室,适才起个短见,欲向莲花峰茅庵中去做个头陀消遣。”
  李偓笑道:“台翁之言,不是有志气的念头。据小子细观尊客气色,鹎蛇缠于天乙贵人之上,不过六十日偃蹇,便开云雾以见青天。今科秋桂第一枝,非公子不能扳折,此去联捷无疑。今试为台翁卜一先天数,看有甚机会进场。”就把壁上贴的诗稿信手拆一字来,不觉大声道:“怪哉,怪哉,数主东南方有贵人提拔,有奇遇入场,发解无疑。”就吩咐备饭款待欧阳相公,随伸手去那钱柜内,将平日所得之银,尽数取出,恰有十二两之数,双手递与欧生,送为盘费。家人摆出饭来。宾主饭罢,李偓道:“试期已迫,今日尚可赶行五十里,不敢久留了。”
  欧阳渐收了程仪,起身谢别,忙忙前去,行四、五日,已到省城。
  那日已是夜分时候,一时找不出下处。他心性是爱洁净的,又不肯招商宿歇,暗中东走西望。见一古庙,三面墙壁俱倾,隐隐露出些灯光来。欧生便捱身进去,推那一扇小门,原不曾关,步将进去。中间是关帝神像,两旁是卧房,东边一小侧厢做厨房,有一老道士在灯下烤火。欧生道:“老师长,小生是远来投宿的。”
  连叫数声,并不答应,但见他点几点头,摇一摇手,又去指一指耳。原来是个聋子。欧生又把投宿的话嚷与他听,告声相扰。也不想吃夜饭,拿着灯照到左边小房里,却有现成草铺。解开被套,倒身便睡。忽梦见两亲走到门前,犹是贫时寒酸光景,凄然可伤。及醒来想起两亲,又想年已及壮,尚未有室,虽承李老盛情,资助盘费来此,计场期已在三日之内,未知何由进场。遂遂堕下几点泪来,不觉放声大哭。自二鼓直哭到鸡鸣,方才住口。
  忽惊动了贴壁一位官员。原来这壁是个皇华馆。那官员是个广东潮州人,姓冯,名之吉,号迪庵,甲辰进土。生平一清如水,又敢作敢为。现蒙钦召掌堂都御史,驰驿进京,连日被抚按请酒厌倦,那夜又是一个同年请酒,吃到半夜方回。
  因连日劳顿,正要熟睡,欲明晨起马。却被欧生哭声,聒得十分不奈烦,眼也未曾合。他平日固是盛德长者,却又是极躁暴的性子。想是地方官不曾肃静地方,驿丞不小心,致客人酗酒撒泼,心内大怒。天色微明,便写手批,差听事官拿地方、总甲、驿丞等,立要这个夜哭的人到案。
  信票一出,驿丞吓得魂飞魄散,保甲吓得胆战心惊,四面八方沿门捱户,一时查不出来。知县闻知,亲来捕捉。还喜欧生哭声未止,就有人访察出来,就是庙中哭出来的声音。驿丞同八个公差一齐拥入庙门,老道人唬个半死,欧生兀自拥衾呆坐,眼睛尚是红的。起先是三、四个人到房内一探,便大喊道:“宪犯在这里了。”欧生吃了一惊:“不知为何唤我是个宪犯?”未及开言,忽见一、二十人蜂拥而来,一条锁链套在颈脖上,拖下床来。众人替他披衣穿鞋,拿到驿门。
  此时轰动了南昌一省官员,都来候问。到馆门时,听得冯公便服坐堂,怒容可掬,各官俱不敢传禀,未得相见。
  但见听事官喝道:“拿到犯人解进。”把欧生带到丹墀跪下,众人吆喝如雷。
  冯公把案一拍道:“你是什么人,敢在皇华驻扎之所黑夜号哭,是何道理?”欧生禀道:“生员欧阳渐,是在这里应举的,不知大人光临驿递,有失回避,致于天怒。”冯公喝问道:“你既是应举生员,后日已是头场了,不去习静养神,却在这里胡啼乱号,难道哭下一个举人来么?”生又禀曰:“生员正为着场事悲伤,更有一天苦况,不堪细诉。”冯公道:“也罢,你既是应举的,我如今先考你一考,通不通,我自有说。”叫左右写五个题目来,说道:“不须起草,以点香一炷为度,香完就要交卷。”
  欧生五题到手,真个不起草稿,不加点,一挥而就。及做完交卷,香尚有寸余。冯公接来一看,还只说是先完了一、二篇,及看下去,却是五篇俱完,篇篇如锦心绣口。不禁失声击节道:“奇才,奇才。”站下位来,忙吩咐讨衣冠皂靴来,更服相见。
  一霎时件件取到,装束如新郎一般。欧生要行廷参礼尊他,冯公却再三不肯,谦让许久,然后行个南北立接见礼,揖罢安坐。欧生谦道:“老大人在上,学生何敢抗礼?”冯公道:“正要请教衷曲,不必回逊。”欧生只得坐下。
  忽见听事官禀道:“门外各官齐来伺候。”冯公道:“且回他下午相见。”
  书房就取白牌一面挂出,上写一应官员俱于下午参谒。这些官员备酒,见挂了此牌,俱回衙去了。
  且说冯公待茶罢,即吩咐备酒。须臾入席,饮了几杯,欧生方把一段情由,及遇李偓并哭泣始末,一一呈诉。冯公笑道:“原来是这个原故,不难,不难,且开怀畅饮,活泼文机。”
  二人直饮到八分酒意,方才撤去酒席。冯公就取牌票出来,亲笔写道:建昌府廪生欧阳渐,宏才巨儒,仰本省学道补名送院。
  写完,遂令知府将此牌谕转达学道,命他补送入闱。知府立刻将此牌呈示学道,造册补送入闱。冯公又取白金百两与欧生,为春闱之费。欧生拜谢告辞,冯公送至仪门而别,欧生仍回庙中。只见南昌知县差八名皂快请欧生更寓。八人轮流更役,补陈食物,色色完备,又赠白金五十两为考费。
  及入场后,揭晓之时,果然第一名是欧阳渐。他也竟不回家,一直进京。春来会试,中试二甲第四名,选入翰林院庶吉士。不半年,居然学土之职。所以轰动了江西一省贤愚,都说李握真是半仙,言无不中,因即起他一个道号,称为玉口神,是说他开口灵验的意思。
  一日,李偓偶想帝都必有异处,要去遨游一番;欧公又频频寄书来请,遂择日起身进京不题。
  未知邵卞嘉后来何如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三回 遭绿林雪中逢侠 访大盗计成就擒
  却说邵卞嘉在家中无事,只是交接四海的文人洞客,结诗会,终日饮酒作乐。
  一日,腊月天气,下了一夜大雪。天明起来,卞嘉遂同几个豪兴的酒友,乘马踏雪,要往山上去观望雪景。只见三岔路口,两个大汉子倒在雪中。看他器具、眉宇又不像饿莩,忙带住马,着三、四个家僮扶他起来,已是半僵的了。卞嘉遂不去看雪,吩咐家人扶他到家中去。众人道:“人是冷多热少的,恐扶到家里或有未便。”卞嘉大喝道:“胡说,就是不活的,难说我们心上过意得去?”众人便不敢来开口,一步步扛扶进门,就停住在茶厅上。叫人急取了棉衣,替二人换去湿衣,漱下几杯姜汤,二人渐渐苏醒转来,又灌了几杯热酒。俄顷之间,便能站起说话。方请进东书房来坐下,道:“想尊体劳顿,未敢施礼,待用饭后奉揖罢。”
  随摆上酒饭来,三人分宾主坐定,然后叩问仙乡大号并来历。那年长的答曰:“在下是江西饶州人,姓施名弘德。”指着年幼的道:“这是犬子,名绍卿。平素往来江湖。近因京中有个朋友借去五千金,将来取讨,便带一、二千金纱罗绫缎等货,来到新丰驿口泊船。还未一鼓,一伙强人杀入舟中,愚父子跳落水中逃得性命,所有货物尽数劫去。一时又无相识可投,天又寒冷,愚父子悲哀诉与道人。有一老者见悯,送绨袍两副,款留一饭,又说此去到京不消五日,离此一百六十里地,名集贤村。有个豪客邵大官人,是个奇侠的人,俗名叫作小孟尝,专一扶危济困。你如今可投奔他,不但都中去的盘费可得,连这所失之物,或者他替你用些大力缉访得着也未可知。因此一路来找这个邵大官人。昨夜到了贵地,天黑了不及访问。欲寓客店,店中见没有行囊,不肯留宿,只得在一家门首坐了一夜。不期下了一夜大雪,冻饿交集,勉强捱得到晓,访问邵家居住,知在月浦桥下,父子相扰,逐步寻来。走了数步,被冷风一吹,在下先自跌倒。想小犬挽扶老身不起,也自仆倒在地,又冻雪中,一时不知人事。不知恩官怎生救得残躯到府,请问高姓大名?”
  卞嘉微笑道:“你访问的人,小弟就是。”施弘德父子慌忙倒身下拜,道:“卑人望思久矣,今承再生之恩,如何可报。”卞嘉忙忙答礼,请起坐定,斟酒劝酬。席间问了路途中的闲话。忽见门公传进一帖来,说是江西李道人拜。卞嘉看了名字,遂问施弘德道:“兄认得贵乡此人否?”施弘德把原帖看了,笑道:“原来虚斋也到这里相会。”卞嘉道:“莫不就是那术士,唤做玉口神么?”施弘德道:“正是。”卞嘉忙吩咐请进,自己到门首,拱他升堂作揖。安坐茶罢,即请施家两位相公出来相见。
  李偓见了便道:“施乡亲几时到这里,却为甚一团惊恐气色,像是失脱了货物,连性命也像再生的一般。这是为何?”一厅人俱吃了一惊。施弘德把被劫原因陈诉一番。李偓道:“不妨。数日内所失尽偿,四月间还有万金之获。”施弘德父子也未全信。当下摆出盛席,分位坐定,觥酬交错,直吃到半夜方止。卞嘉令童子秉烛引到西书房,服侍三人安寝。
  到了次日,卞嘉唤齐大小家人三十人,各收拾铺陈行李,又带了元宝二十锭,碎银三四百两,并绸缎礼物。随请出两人,施与李虚斋用早饭完,乃言曰:“弟要往一处料理一事,烦三位相伴一行。”三人皆应道:“从命。”遂同上马起来。
  次日上午已赶到新丰,进龙城县寓弘济寺内,对二施道:“兄且深匿寺中,不要露人耳目。”遂打轿来拜县公,先差人将名帖投进。
  那龙城知县姓郁,名有道,是甲戌进土,系卞嘉父亲乡试的门生。见了名帖,即到寅宾馆相接。揖罢呈上礼单。郁公打恭称谢,叙了寒暄。茶行三献,就问:“贵寓何处?”卞嘉道:“在弘济寺内。”又说了几句套话,起身告辞。郁公随后来回拜,少顷差人来送许多酒、米、鱼、肉之类,又呈上即晚候叙的请帖。到晚间,卞嘉即来赴席。饮酒间,彼此感问两宅眷起居,谈了许多时事。看着将及二鼓,卞嘉道:“乞退从人,弟有密言相告。”郁公吩咐众人回避,单单剩宾主两人。不知卞嘉口向郁公耳边说些什么,只见郁公道:“领命。”说完,就辞回寓。
  次日,郁公升堂,唤四个能干的皂快,叫做赵元、李祥、孙能、陆渐到案前吩咐道:“京中郭太师差官在此,发银三百两,要买真松绫二百匹。你等火速领银前去,发与各铺户,限二日内将松绫交足。”说罢,拿出了六个元宝,共重三百两,一张硃票付与。赵元等领说,连忙各铺户去分派。
  原来龙城县只有六家绸缎铺,当年值官的是狮子街口金员外家。赵元等先到金家来。金员外接着问道:“四兄有甚贵干光临小店?”赵元道:“蒙县主所委,要卖买货物。”李祥便开出牌包,奉于金员外。孙陆二人便取出六个元宝放在桌上。金员外看了硃票,大吃一惊,道:“列位牌长在上,龙县乃是小去处,虽有几家绸铺,都是寻常货色,哪有许多松绫?烦列位禀明太爷才好。”
  赵元还未开口,那陆渐便发话道:“员外好不晓事。官府的买卖,谁敢回他有无?况又是郭府发来银两,谁人敢担这干系!今这票与银子放在这里,等你们自去回话。”说罢就要出门,却急得金员外没了主意,只得赔个小心道:“列位息怒,在下一时直言唐突,幸勿见罪,待小弟去约齐故友来商量,少不得还要尽个薄情。”遂叫家僮去请对门葛三老来款留,众人只得坐下。
  少顷,那五家铺户都来与四人相见讫,就摆下五六盆鱼、肉来。金员外道:“四位牌长,甚是简亵,聊请便饭。”低低向这五家铺户道:“相屈诸位过舍,非为别事。”便将硃票并元宝及差官说话述了一遍。五人听了一齐呆了,大众商议道:“这货莫说二百匹,就是二十匹也买不出。如今可备一封厚礼与原差,求他商量一个回话方法。”
  须臾,饭已吃完,金员外取出银十两,央葛三老送与四个差人,要求他出个回官的题目。赵元道:“盛情断不敢领,只要金员外自去回复官府,不要连累我们,便是盛情了。”葛三老又去促六家铺户凑成十两,共二十两送于四人,四人只是不肯受。葛三老道:“这二十两金薄意,聊代舍亲们一饭之敬,权且收下。
  若要兄独担这担子去回复官府,不但诸兄不肯,连小弟也不敢开口。待明日早堂时,烦四兄一同舍亲们进去回话,若禀得脱,舍亲再奉数金,更申一茶之敬;若禀不脱,这众铺户现带在下面,谅这干系,不但是四兄担错了。倘有所累,负外重重奉陪个礼意。四兄以为何如?“四人听了这话,只得允诺,收了银子,一齐别去。
  明日早晨,四个公人带了六家铺户进县来。只见大尹问道:“绫子买到了么:”
  “赵元上前禀道:”蒙老爷批委收买绫子,但本县是个小去处,出不得好货。这松绫是第一等细货,买的、卖的从没在本县交易,现今六家铺户都拘在此,叩见老爷。“只见大尹大怒,喝道:”你这奴才不晓事,想是受了各家的贿赂,敢替他来回话。“便丢下二十四枝签来,每人各打三十。两旁皂役哈喝一声,一齐行杖,四人俱打得皮开血出。打完,就叫值年的铺户上来答话。金员外吓得战战兢兢跪上来。郁公道:”我问你,松绫每匹价值多少?“
  金员外禀道:“松绫价贵,每匹实价二两五钱。”郁公道:“也罢,你们只道官府要讨铺户的便宜,就三推没有。我如今再添二百两与你,可限你铺户三日内交足匹数,还有重赏。若迟一日,每人重责五十,枷号一百日。”又叫四个公人道:“今再限你三日内都要买齐,若迟一日,解你们到郭府去,少不得是这站军徒。”那四人吓得魂不附体,叩头出来,你看我,我看你,十个人都闷闷回家。
  单说陆渐到家,他妻子接着,见丈夫这样光景,忙来扶他眠在床上,口里喃喃哭骂那遭瘟郭府,连累丈夫受此重刑,就去烧水、烫酒。忽见他第三个兄弟王小三。酷好吃酒,若把杯在手,便是天大事也丢开不管了。因此人叫他王酒鬼。
  生平不务生理,专一赌博,又会说新文、探闲事,凭你人家被窝里事情,他也会缉访在肚里。
  是日,走到陆渐面前,叫声:“姐夫受累了,我阿舅的特来探望。但不知为何事被责?”陆渐便把大尹要买松绫被责事情,一一说了。王小三道:“如何叫做松绫?何故买不出?”陆渐道:“松绫出在松江府,绸身最重,花样新奇,与常货不同,每匹价钱比杭州的多四五钱。我们这小去处,绸客不肯贩来,只为人不肯出价钱,所以各铺都没有。除非乡宦人家,或者有买在家,也未可知。但是就有,却也没这许多。如今这样,官府叫我如何处耳。”王小三道:“姐夫且宽心,待我各处访问,或者有人买来。也未可料。”
  说罢便要去。陆渐留住道:“你且吃了饭去,我还有话对你说。”只见他姐姐提一大壶酒,又拿些便菜,对兄弟道:“你开怀自斟自饮,我去拿饭来吃。”
  当下小三拿起壶来,吃了个流星赶月,转眼之间,早已吃得瓶之罄矣,起身对陆渐道:“姐夫,我饭不吃了,且别去,明日再来相望。”
  只见陆渐去兜肚里摸出二两一锭银子来,送与小三道:“这是我昨日与伙计分的,你可拿去,做个小赌本,待访得有些影响,那时还要大大的送你做赌本。”
  小三推开说:“你我至亲,怎么说起这客话来。”便起身要走。陆渐叫浑家,将这银子送与小三。小三推辞不得,只得收了银子。
  走到街上自言自语:“若得哪一处访出这货的时节,倒是一天好富贵。”忽然想:“五日前,曾见阿寿曾有一匹花绫,拿在周染青店中要染甚颜色。我在那里小解,曾听得染青师父洪儒泉说,好匹生活,是龙城县里少有的。我如今去寻这小厮,问他何处买来,或者有个消息也未可知。”
  算计已定,就立在李阿寿门首,适遇阿寿正走出门,见了小三问道:“三叔为何在此?”小三道:“我正要动问小哥。小人有个敝亲,今岁初逢花甲,要买一匹好绫子,送他做套袍穿的。前日走遍几家绸铺,都不十分中意。偶然想起前日曾见小哥拿一匹花绫,在染店中要染甚颜色,说是上等货物,不知小哥何处买来,乞为指示,小弟也要买一匹。”阿寿见他问这句话,满面通红,答应不出。
  停了一会儿说:“我没有此物。”
  小三是一个怪人,便不再问,趁机说道:“想是我问错了。”回身就走,内心暗想:“我前日亲目看见,为何他说没有?我今走到染店内问这绫子下落,然后再来指实问他,看他如何答应。”遂走到染店门首。才上得阶,店主人问道:“三官人有甚下落,作成小店?”小三道:“我前日央李阿寿拿一匹花绫来染,我想不曾画得花押,因此特来花押。”
  周染青笑道:“三官何必多虑,小店再没有差误。昨日赵太爷府中要嫁小姐,送三十匹绸缎来染,内有十匹绫,同你一匹是一般的,如今正要下缸。”小三故意失惊道:“不信他的绫与我无二,可借我看一看?”老周就向柜中拿出十匹来与小三看。小三提起一看,真个厚实紧细,花样与众不同,每匹角上有瓜子大一个小葫芦式图书打在上面。小三称赞道:“真个好货。你试拿出我一匹来比一比。”
  老周又向柜中取那一匹递与小三。小三把两头一看,角上图书与那十匹无异,遂叹道:“果真与我的一般。若李阿寿独自来取,你可对他说,我亲来说过了,须要三面来取,不可有误。”店主道:“三官吩咐过,谁敢胡乱与他,自然要等尊驾来取。”
  小三遂别了店主,一路暗想:“阿寿这匹如何与那十匹无异?方才我问他,他脸俱红,且又白赖得慌。必是赵老官好男风,与这小厮的。”正在想思之时,恰好阿寿从巷出来,刚刚打过照面。小三假装看不见,让他过去。暗想:“这小厮一定到染店里去。我且悄悄随他,看他说什么话,我好当面折他破绽。不要管,这个绫子是像骗的来头,且骗他一骗。”打稿已定,跟他行来,果然阿寿走入染店。
  未知阿寿说出甚话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四回 忆夫君造童寻觅 登黄堂暮夜遗金
  却说李阿寿为何有一匹松续?说起却有个缘故得来的。原来阿寿隔壁有个姚胡子,绰号飞天夜叉,又生得一身好膂力,弄得两把好板斧,专一结交好汉,做无本的生意。靠本县的一个乡宦,做了窝家,打劫往来客商。凡有所得,便与乡宦并好汉八分。地方明明晓得这人来历,那奈这乡宦不过,不敢惹他,只好一年抽他柴米,作为常规。故姚胡子起了家业。只是有件毛病,爱的是六块小骨头,终日住在赌场。他浑家是张待诏的女儿张一姐,年纪有二十一岁,颇有姿色。生性贤淑,见丈夫赌荡,常常规戒。做亲虽是四个年,若说枕上的欢娱,一年不得几回。隔壁李阿寿只有一个老母,年已六十余岁,一贫微骨。阿寿自十二岁上替张氏买东西,得她一、二碗饭度日。这一姐每日替阿寿梳个光头。
  一日,张氏见人抱个孩儿,触她春梦的念头,便央他到赌场寻丈夫,常把丈夫拿来的物私与阿寿。一日,姚胡子同那众人打劫施家绸缎,共有八千余匹,一半是松绫。赵太守独分四分,姚胡子八人共分六分,每人分了七十余匹。晚上拿到家内,张氏就把一匹私与阿寿做件棉袄,故送到染店里染去。
  不期今日这王酒鬼问起,唬了一唬。虽是赖过了,又恐酒鬼私到店门问起,露出马脚,故急急走到染店问道:“我前日一匹花绫,你可就了么?若是未染,可拿来还我。”周染青道:“李小官,这绫子,方才那酒鬼王三官来吩咐,说是他的,不可与别人拿去。”阿寿听了便嚷道:“胡说!你开店的好没分晓,前日是我亲手拿来交与你,如何今日说什么王酒鬼?”
  话尚未完,忽见王小三走入店来叫:“李阿寿,你莫乱说,我老王自在这里。”
  遂向周染青道:“你且把那绫子拿出来,三面交还,我两个自有话说,省得连累你费嘴。”这王小三是个泼皮,人人怕他的。那老周听说,就拿绫子出来道:“你二人当面在此,绫子是他的、你的我却不管,你们拿去分剖则个。”
  才把绫子放在柜上,被小三扯住袖在袖里,竟自出门。阿寿跟他出来,过了条街,勉强说道:“三叔想是怪我方才言语不是,你恕我年轻不晓事,今拿还我,我买一壶酒赔礼罢。”王小三怒道:“谁要贪嘴?你方才说没有匹绫子,今敢来问我取讨?你若再言,我奉你几家老拳,出我胸中的闷气。”那阿寿怕他无赖,又且此绫有些毛病,恐弄出事来,没奈何只得听他拿去。那酒鬼拿了这绫,一直走到陆渐家里,把阿寿一段情由说了。又道:“赵太守也有十匹,见在周染青店中。”
  说罢,袖里取出绫子来。陆渐同王氏看了,喝彩道:“真正好东西,怪不得太爷要买,买去奉承郭府。”又央小三到三个伙计家,请他们来商量。不一时,三个伙计都到。陆渐便把托小三寻个一匹,并赵衙十匹缘由一一说了。三人道:“明日早堂,先把这一匹去禀明官府。等官府讨那染店十匹来看,就拿个名帖去赵衙,问他哪里买的。”
  商议已定,次日午堂四人齐到衙门前。恰好郁公送卞嘉出来,见四人在旁,便问道:“绫子有了么?”四人跪下道:“李阿寿有一匹拿来,又赵爷有十匹,现在染店。”
  话未禀完,郁公喝道:“胡说!你自去多方买来便了,怎么将这言语回我?”
  到是邵卞嘉叫差人拿这匹绫子来看。差人捧上,卞嘉两头看了字号,便附耳对郁公说,如此、如此。郁公点头,就出硃票,差皂隶到染店取那十匹花绫来回话。
  皂役去了,卞嘉却不回寓,将身退入后堂。少顷,差人取入十匹绫,到后堂交进。
  郁公同卞嘉验明两头字号,却字号与那一匹是一样的。随吩咐礼房写一个通家晚弟的名帖,差人去致意赵爷,动问他这绫子可有访买,要求他转买百匹,情愿原价奉上。
  过一时差人同赵衙一管家,捧一个缎盒,走入衙来。差人将名帖呈上,是通家晚生赵言拜。管家赵长跪下禀道:“适蒙老爷下问家爷这绫子,家爷多拜上的,旧岁因家小姐出门,差人往松江府买三十匹,裁用去了十匹。今小相公毕姻,所以染这十匹在店中。家下还存十匹,闻老爷要用,家爷特差小的送上。”郁公道:“多谢你老爷厚惠,容日面谢。”发回柬帖,赵长叩头说:“晓得。”自回去了。
  郁公即拿这十匹一看,却与那十匹是一样印记,心中已自明白。卞嘉对郁公曰:“且悄悄拿前一匹的小厮来,相究他的来历,此事便有下落。但要吩咐差人委曲唤那孩子来,不要惊动地方,恐走漏了消息。”郁公道:“领教。”就唤快手陆渐,吩咐去拿李阿寿,“不许一刻耽搁,可委曲叫他来,不准惊动地方。”  
  陆渐领了命,正出县门,遇见王小三,陆渐密告小三,小三就同陆渐走到东门外。恰好阿寿买一包枣糕在前面走,王小三退后向他一指道:“前面那个穿蓝布棉袄的,就是那人。”陆渐忙忙赶上,把他肩上一拍道:“寿哥哪里来?”阿寿回头一看,却不认他。陆渐道:“寿哥,前面一个朋友要送还你一件东西,他说你的物,当五钱银子买酒吃。今要远出,特着小弟请你去当面认得了店,日后你自己好去取赎。”
  阿寿听了,疑是小三,因问道:“贵友可是姓王的?”阿寿便不疑心,同他转回。行到县门前,只见那人摸出一根板签来,向阿寿道:“太爷请你说话,且同我进去。”吓得那孩子目瞪口呆,脚也移不动,被陆渐拖入县门,直到后堂。
  邵卞嘉见差人带个孩子进来,晓得是那个事,便唤那孩子到身边来。阿寿跪下叩头。邵卞嘉叫他起来,见他生得却目清眉秀,暗想:“此处哪有此绫子?此地又无处可买,其中必有个得来的缘故,令人猜测不出。若是他父子打劫来的,连这小厮都不能干净了。待我先问他备细。”
  逐令差人出去,不许闲人进来。乃闭了门叫阿寿近前,低低问道:“你这匹绫子从何处来?适才有人告你是杀人大盗,这绫子就是赃证。倘太爷夹打起来,看你小小年纪如何受得刑具,眼见是性命难保了。如今趁官府未出来,你把这绫子来处的根由,一一说与我听,一字不许隐瞒,我就向太爷讨个方便。你若不说真情,到堂上就要救你也无用处了。”阿寿听了,两泪交流,只得把姚胡子还有绸缎藏在阁板上黑漆箱内,说了一回。又问:“姚胡子平日往来的人,你个个认得他姓名么?”阿寿便将个个姓名念出。
  卞嘉取幅白纸,把姓名记了,收在袖里。又问:“这班人可一齐寻得着么?”
  阿寿道:“俱在赌场中赌钱,平时一人有事,众人齐到料理。”卞嘉道:“你今实说,待处置了强盗,日后我还要照顾你。”阿寿叩头拜谢道:“得老爷救拔,小的感恩不尽。但姚胡子的妻子,小的受她大恩,求老爷一发看顾她便好。”卞嘉道:“你要得陇望蜀了。”
  说罢,郁公步出后堂,阿寿退立一边。卞嘉把阿寿情由述与郁公,又将八个大盗名字递与郁公,遂附耳说:“目今可如此,如此。”郁公笑道:“妙算,妙算,弟出堂料理。”即传鼓升堂,郁公批一硃票:“即拿三条街失节妇人张氏,系姚大妻,立刻赴县。”票后又批一笔:“其夫无涉,不必牵连。”
  差人如飞去拿。张氏正立在门首盼望阿寿买糕回来,忽见差人拥入,手执硃批说道:太爷有请。“不由分说,左右扶了两臂就走。张氏叫喊邻人,央他寄信丈夫。差人道:”官府吩咐,与他丈夫不相干涉,不必唤他。“倏忽之间,早已到县,差人解进,郁公喝带过一边,签押完了听审。
  却说姚胡子这一班,正在赌场,方赌得高兴,忽然沸沸扬扬,有人传说:“县里在三条街拿一个少年妇女,说是为着奸情事,大家去看一看。”姚胡子听了,有些错愕的意思。忽见他间壁安老官走来道:“姚大官,你家娘子被大爷出个硃票来拿去了。”
  姚胡子大惊,问道:“你曾看见票上是甚言语?”安老官道:“票是我亲眼看见,写失节妇人张氏,又写与丈夫无涉,不必牵累。”姚胡子暗想:“失节妇,分明是偷汉子;与丈夫无涉,想是我无罪了。”连忙把钱收起,飞跑到县,这些兄弟见姚大妻子有事,个个随后跟来。到得县前,见众人拥挤不开,要看太爷审个奸情,但是,畏惧郁公的堂规清肃,不敢十分挤拥。只有姚大一班七、八个,自恃挂名在赵衙内,兼讨一个图书名帖来,遂拥进仪门。
  郁公早在堂上,远远见得分明,便叫快手下堂来问:“方才进来是什么人?”
  差人下来查问,姚大一班应说:“我们都是赵府里,家老爷因太爷拿他家人姚大的妻子来,就差他丈夫拿个名帖,同我们在这里探望。”差人上堂将此话禀明郁公,郁公道:既是这等,可叫众人上来看个真假。“差人就唤众人上堂,一齐跪下,将名帖呈上,郁公看了名帖说道:”你老爷向日曾对我说,他有十二个得力的众人,恐有棍徒冒名来禀事的,写一个名单送在这里。你们可一一报名来,以辨真假。“
  那八个人齐齐唱名上来:姚大、黄魁、李小三、翁及能、贾常、王阿任、周满、杜孝。众人报名已毕,郁公唤出李阿寿来问道:“下面八个人,可是你说的八个名字么?”阿寿禀道:“正是此八人。”郁公便叫拿出赵府送来的松绫,放在桌上道:“你这大胆强盗,前日新丰驿打劫江西客人三千银子绸缎,又杀他的家人,今告在我台下。方才赵太爷来说,是你这班奴才,借他名色在外打劫。今许多绫罗藏在何处,好好招来,免受重刑。”
  众人面面相觑,解说不出来。那赃物又在上面,不敢强辩,只是叩头,求饶一死。郁公就点三十名民壮,二十名皂快,到各家搜出赃物。须臾,箱笼扛满一堂。打开看时,俱是黄白之物,检出那绸缎,只有六百多匹,却不见了四百之数。
  郁公喝令行刑。八个人齐禀道:“老爷不须动刑,犯人直供就是。前日新丰驿打劫客货绫罗绸缎共一千多匹,拜匣一只,内银一百七十两,约票一纸,砍伤男子一名。其绸匹作十份均分,家主赵太爷得四份。其余六份,乃我等八人均分。所少四百,实在赵家。”
  郁公命书吏记录了口词,仍点齐民壮皂快,亲身到赵府来,一齐进门,赵知府公服出迎,作揖罢,郁公道:“学生有句得罪话说,适才拿得打劫江西客人一班杀人大盗,皆系老先生之仆,赃物俱在,供词已录。但失单上尚有绸缎四百余匹,据众盗说,俱寄在老先生贵府,前日承惠那十匹,就是那赃内之物。故本县躬自来领余赃。‘”
  说罢,竟喝令众人打开殿门,搀了赵老的手,步入中堂,直抵内室。郁公对赵老道:“所言之物,学生若命衙役进取,不惟得罪老先生,反有所失,不若老先生自己照数点出来付与学生,又为两便。”
  此时,赵老惊得没有主意,眼见郁公这般光景,料难瞒藏得过,只得叫丫环、妇女们将那纱罗绫缎一齐运出。郁公捆束明白,叫手下扛出来。赵老送郁公到门外上轿,郁公拱手说声“得罪”,如飞回县,又出飞票去拿盗首乡官赵言到案。
  赵言见票,即将管家赵长代解,刹时赵长拿到,郁公对他道:“你老爷是朝廷命官,如何还去为盗?我今尚未便案问,且待奏疏上司,请命过了再处。”便叫施客验认赃物。见绸缎机头上俱有豫章世德四字图书记号,其所存碎银,与那五千两借卷,郁公尽叫领去。其余各盗积年打劫所蓄金珠玩物,约有五千余金,俱籍没入官。赵长同各盗皆责四十板收监。李阿寿并张氏讨保释归。
  却说赵知府见牌票上言语,并对赵长声口来得厉害,甚是不安。要与郁公通个关节,又无人敢向他说话。闻邵公子与郁公相好,就来哀求卞嘉,转求郁公,情愿送五千金于郁公,另一千五百两与卞嘉。卞嘉见求之不已,只得入县去见郁公。
  去了半日方才出来。赵老忙问道:“所话之事何如?”卞嘉摇首道:“不济,他明日就要据实申奏朝廷,小弟再三哀求,始得将底借来一观。”遂将本稿递于赵老,赵老一看,见上面写道:
  知龙城县事,臣郁有道,谨表奏为蠹国害民、亟请天诛,以肃官方事。臣某莅任龙城,惟以安民缉盗为务。因有前任广西桂林知府赵言,身列仕宦,行同虺蜴,日则横行乡里,夺民脂膏,夜则摽掠江湖,思罗商贾。今于某月某日劫掠江西绸客施弘德,于新丰县地方,杀入舟中,砍死家人某某,抢夺货物,共计三千余金。臣捕捉大盗姚大等八人,共称赵言为首,其赃物尽从言家追出。洵冠裳大变,而国法所不容也。但言官居四品,以不敢擅自勘问。谨此奏疏天颜,恭候雷霆下命,臣不胜待命之至。
  赵老看完,骇得五内崩裂,三魂飘荡,只得哀求邵卞嘉道:“老朽一时失算,被这些奴才误了。今竭生平所蓄,凑足万金之数,一惟台翁笑纳,只求郁公这本不上,出脱老朽,便是再生之恩了。”说罢,流下几点泪来。卞嘉应允,吃酒到鸡鸣,赵老方才回去。
  次日,卞嘉入县见郁公,把赵老之事一一说了。郁公笑道:“此老一生蓄积,一旦与了他人,也处得够了。这数千金供世兄几年之费,弟自出他的罪便了。”
  卞嘉辞谢出来,见赵老已在寓所守候。卞嘉道:“郁公执拗异常,再三言之,方才允许。”赵老拜谢,回去不提。
  郁公将这八人申详上司,回文下来道:既是杀人大盗,着该县依律惩治。郁公见赵长是代主人之罪,将他配徒。其余八盗尽告处死。姚大之妻张氏,卞嘉着人拿十二两官价当堂买去。唤李阿寿来对他说道:“赵衙因你受累,定不肯干休。
  恐我起身去后,你的性命不保。我怜你年幼,有心照顾,你可悄悄领你母亲来,我替你收得人情在此,索性与你配合,完你一点情意,可同我回家过活。“阿寿千恩万谢,母子三人一同相随。第二日卞嘉辞了郁公,同李虚斋、施弘德父子四人欢喜一齐回家。这龙城县百姓因郁公处了那赵知府,人人称快。
  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五回 奇道人半杯熄焰 蓝面鬼一网摧贤
  却说卞嘉回到家中,入内见了陆氏及儿子天节,将龙城县设计破盗情由述了一遍,大家称快。诗酒朋友皆来问候,一连吃了三日酒。第四日,李虚斋、施弘德父子要进京去,三人同来拜见。卞嘉各各送了程仪,送出郊外,约来秋入京再会,如此方别。
  那李、施三人,不三、四日间已到都门。见山川秀丽,风俗古朴,真乃帝王建都之地。不上三月,施弘德货已卖定了,算计账目,足卖了五千之数。那五千借款亦已讨清。便带了万金回豫章去,此正应了李虚斋初见时的言语。
  却说李虚斋当日同二人进京,便找到欧阳渐下处,把名帖投进。那门公见没有包儿,不为传入,反把李虚斋唐突。次日,李虚斋又来到寓所,远远望见欧公乘马回寓。来到近前,李虚斋叫道:“欧阳公,道人在此,久相候了。”
  欧公见了,连忙滚鞍下马,喜得满面堆笑道:“李恩兄,今日才来。”遂相搀了里面,奉揖罢,吓得那管门的方才把他的名柬呈上。欧公作色道:“既是昨日李相公有帖,怎么到今日才把帖子来禀?你这大胆误事,该重责三十。”这管门的骇得魂飞天外。
  欧公与李虚斋分宾主坐定,欧公方问何日起程至此。李虚斋将一路日期,遇着邵卞嘉为施弘德做一番事情细述一遍。欧公鼓掌叫绝道:“天下有邵卞嘉这等奇侠之士,几时得识一面,以满我大愿。”李虚斋道:“他约来秋方进京相访。”
  欧公喜有相会之期,遂入席饮酒,欧公又把别后遇着冯公前后的事也述一遍。是夜就在欧公衙内宿了。
  至明晨下得床,只见管门长班姓段的,跪在厅上连连叩头道:“我老奴有眼不识泰山,昨日传迟了李爷的帖子,恐怕今日老爷难为小的,要求太爷方便一声。”
  李虚斋叫他起来,那长班来叩个头方爬起来。李虚斋道:“老爷处你,我自然与你方便,但是,我看你三日之内有个大灾,非人力可救。今晚黄昏时分,先有虚惊,虽不伤人,也要损两件器皿。”那长班不晓李老灵验,日里虽答应,心内未肯全信,唯唯的自出去了。
  少顷,欧公出来,李虚斋把长班有灾的话说了。欧公道:“既此老有灾,须求斋公救他一救。”虚斋道:“三见此老,口虽应允,心内还未肯信。待今晚有验,明日自来求我,那时救他未迟。”
  却说那长班因李虚斋早间的话,也有三分不快。临时回家,买了一壶酒同妻儿正在吃夜饭。忽听一声响,夫妻大惊,移灯去看,却是灶前一根椽朽折,连瓦跌下,把只水缸打个粉碎,方信李老之言,疑他是个神仙。及至天明,走入衙内,见了李老连忙跪下,把夜间之事说了,又问明早有甚灾殃,要求仙爷救命,连连叩头。虚斋叫他起来道:“你不要心慌,今夜可虔心斋戒,明日黄昏时分到我这里来,我自然有策救你。”
  过了一日,欧公因冯道庵来答拜。李虚斋备酒留他。三人方才入席,那段长班直到虚斋边叩头求救。李虚斋把面前一杯酒,口中念些什么文,将左指在酒面画了几画,向段长班耳旁说了几句,便把这杯酒递与他拿去。冯公见这举动,便问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?”李虚斋道:“天机不可预泄,稍停两个时辰,自见分晓。”冯公亦不再问,且自饮酒。方将二鼓,忽闻外面喧嚷。冯公问是何事,家人进来禀道,是丝线街一家火起。欧公失惊道:“丝线街是段长班的住处,李老之言验矣。可速往救,也是阴德。”虚斋笑道:“且停一刻,自见明白。”
  少顷,雷霆顿起,大雨倾盆,下了一个时辰方止。忽见段长班来拜谢李虚斋。
  你道他为何来谢?原来段长班领这杯酒去,依李虚斋的言语,当晚不脱衣服,坐在屋里点三柱香,供那酒在桌上。守到二更将尽,忽闻间壁暴烈之声,四面喊叫救火,连天不绝。他便捧这杯酒到庭心,向东南方诵“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”,将酒望东一泼。可却作怪,刹时乌云四起,雷雨交作。此时火势正猛,被这雨冲得有气无力,连间壁的房子,也只烧得一间,那火便熄了,只闻得遍地酒气。知这雨是虚斋请来救他,所以前来拜谢。
  冯、欧二公闻知此事,无不骇异。长安城中都说欧学士有个仙人在家,官员士庶来拜见的拥挤不开。到明年七月,邵卞嘉领了儿子入京应试。原来卞嘉之子小名天节,讳十州,字有二,博通六经,综贯百家,十二岁已入泮宫,今年十五岁,正属宾兴之秋。父子两个来京就试,入了都门,未曾觅寓先到郭府。此时汾阳王郭子仪年已八十三岁,自拥一班歌童、舞女,逍遥岁月。闻卞嘉来拜,急忙出迎,就叙了许多寒暄,随即差人送至章敬寺行寓。
  次日,卞嘉父子来拜李虚斋,门役投递进两个名帖,一个教弟邵玉,一个眷侄邵十州。欧公便问此是何人,虚斋道:“这是贫道说的邵卞嘉;这写眷侄的,就是他令郎。”欧公遂请进相见,言论投机,留饮终日方散。次日虚斋到章敬寺答拜,卞嘉也留他酒饭。直到晚上,虚斋令从人出语卞嘉曰:“弟观贤眷梓气色,令郎当冠一省,却因这显名上起了一个大祸,数应抄家灭族。若能父子相济,潜身五六千里外,方能免祸。至十六年骨肉完聚。令郎富贵非常,那时三代荣华,且有段奇奇怪怪的姻缘。待揭榜后,自必水陆兼程远去矣。小弟也有一件是非,几有丧身之祸,又连累两位大臣休官罢职。这是数之前定,说不得了。此言不可泄漏,有干天谴。”道罢辞去。
  到八月初旬,贡院收拾整齐,三场考完。到揭晓之时,邵十州竟中了解元。
  及进鹿鸣宴时,房师、座师许多人等,见解元是个垂髦童子,兼又生得清秀风流,莫不暗暗称奇。宴罢回寓,拜了父亲,卞嘉一时喜忧交集。你道为何?他生平极信李虚斋的术数,前月对他说一席话,今日十州果中解元,是应了当魁一省之言;又说因此生出患难,一家拆散,要骨肉完聚,必十六年后。所以一喜一忧,不能畅怀。
  是晚郭令公、欧阳、陆渐、李虚斋皆送酒物到寺中称贺,一晚热闹,自不必说。席散各人皆去,只有李虚斋未去,虚斋曰:“贫道独后去者无他言,今日此来,一则恭贺令嗣,二则与兄饯行。愚言在前月之间,不必再渎,日今大难临身,到明朝必不见容,速归贵府,即日去弃家园,远远逃避,到了中途,既有不测之祸,但须骨肉分离,自然逢险而安。兹有锦囊四封,倘遇患难之处,可开一封观之,自有解救。三日后贫道也避厄出都,途次或获一晤未可知也。”说罢挥泪而别。
  是夜卞嘉收拾起身,赶回家去,唤齐家人,每人赏银二十两,叫他远去生理。
  租田八千亩,交于本处庵院,使他收租,以济孤贫。自己单装两车细软,四个家人,二个妇女。当时李阿寿夫妻抵死号泣,要跟家主,连夜赶行,走出潼关,向山东去了,不提。
  且说虚斋别了邵卞嘉,回到署中对欧公道:“弟有一件大是非,恐不利于台翁,明日即便迁寓,到了邵兄处去。”到了次日,告辞迁离。
  看官听说:你道虚斋所言的是非,从何而起?却起在邵十州的主考杨炎身上。
  原来这杨平章取了邵解元,年少才高,又是世家,心中大喜,连序齿录,都吩咐梓人刊刻,装订齐整,与同寅同袍,当时送于一位新授平章事的官员。那平章事是谁?就是当初未遇时来谒邵卞嘉,笑杀众人,他没趣跑去的鬼面卢杞便是。
  卢杞自那年怀恨在心,发愤读书,得擢选科,三四年内遂居显职。德宗因他有口才,心常爱他,用以为相。杨炎因轻杞无学,每托疾不与会食,杞甚恨之。
  今日看他送一本解元硃卷,上有齿录,写第一名邵十州,父邵玉,县廪膳生,祖邵弘,吏部左待郎具庆下,猛然想起前事,不觉大怒骂道:“这该死的奴才,倒有这样好儿子,万一他连科起来,我要出这口气更烦难了,不如早早下手为强。”
  千思万想没个缘由。猛然想出:“都中有个道人李虚斋,人称他是个半仙。如今藩镇纷纷反乱,我就在此人身上生出波澜,动他个本儿,说他妖言惑众,与邵玉朋党,潜往京师,为外藩耳目,共谋不轨。况邵十州系我仇人杨炎门生。皇上方与炎有隙,我今逢上之意,奏炎有异志,交结左道,可不一网打尽?”
  算计已定,写成本章,五鼓奏上。上果大怒,批下旨来,杨炎贬小崖州司马,邵玉、李施特发镇抚司严究。旨一下,锦衣卫官同一班从役来见卢杞,讨个详细,遂往章敬寺来拿。方进寺门,忽然狂风大作,甚是厉害,但见山崩地裂,石走沙飞,阴云密布,伸手不辨五指,自辰时乱起,直至鸡鸣方息。把这十六个校尉在黑暗里冻馁了一昼夜,手足麻木,动弹不得。
  黎明风起,走入方丈寻到寓所。房门大开,并无一人。问众僧时,俱说邵卞嘉父子往五台山烧香去了,已去数日。李道人昨日好好的在房内烧香打坐,不知怎么不见了。莫不是他晓得未来之事,借此恶风遁去了?大家委决不一。众人只得带了寺僧回复卢杞。
  卢杞大怒道:“这一发是妖人了。”又具本复奏,请移文各处画影图形,要拿李虚斋。又令一班锦衣卫飞骑到集贤村捉邵玉父子,限三日往还。锦衣卫星夜飞奔,一日夜已到邵家门首。见门封锁,壁上贴一张晓谕,上写道:
  集贤村邵府原某志甘泉石,性好空门,今同子眷往五台山修行,凡尔家人各散营业,所有租田尽舍寺院,尔等毋得仍居宅内,此谕。
  那锦衣卫官看了,各人面面相觑,无可奈何,只得带了乡邻、保甲、地方进京回话。卢杞见一个都获不着,把差官下狱,连了无辜许多的人。行文到四方州县严缉,务在必获。后因邵卞嘉一人,吹毛求疵、凡与往来者,如学士欧公,都御史冯公,皆革职回乡。
  欲知卞嘉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六回 全友谊太守弃官 避奸锋英雄遇旧
  却说邵卞嘉行了十余日,已到山东地方。此处渐有水路,免得车马之劳。不半月间,已到淮安府。这知府姓乐,名为菁,字与人,壬戌会魁,福建建宁人,是卞嘉八拜的盟兄。是日拜客回来,轿从吊桥上过,往下一看,见船头上好像邵盟弟,即差人去问:“那船可是集贤村邵相公么?”卞嘉也正看见桥上轿内是乐与人。要走入舱内避他,他已差人来问,只得答应道:“是。”
  差人忙去回复。乐知府便回轿到船上来拜。卞嘉率十州相迎,到舱中坐下。
  即问卞嘉何故合家远来。卞嘉因外边耳目众多,移椅促膝,低低将李虚斋一番详述一遍。乐府摇首称奇,就说:“晚刻屈到敝署领教。”卞嘉再三苦辞,乐公定要留宿一宵。卞嘉推却不过,只得许了。乐公回府不多时,差人请卞嘉父子赴席。
  当晚一饮达旦,卞嘉正欲告别,忽有外边传梆差人,报京中有紧急公文投递。忙接送来递与乐公。乐公拆开一看,上写道:
  刑部尚书刘为,移文知会奉旨严缉左道惑民事。据平章卢杞所奏,逃犯三名,一李虚斋,系妖道,江西建昌人。一邵玉,系廪膳生员,本京集贤村人。一邵十州,系新科解元,即邵玉之子。三犯俱于八月二十八日齐逃出境。此乃钦犯,务在必获。为此移文天下,凡州郡关津营汛,细加盘诘,拿住之日,星夜解京,倘有容留,并纵逃脱,罪同本犯例斩,须及移文者。
  乐公看毕,骇得目瞪口呆,半晌做声不得。卞嘉不知就里,问道:“乐盟兄,有何厉害事情,如此动神?”乐公喝退众人,把文书递与卞嘉。看了,就惊了如泥塑一般,却与十州拟议道:“我平日从没有个姓卢的冤家。就是父亲官居四十年,也未曾有姓卢的仇人。”想了一番,猛然想着:“从前做扑蝶会时,有个姓卢的来拜,被众人笑他丑陋,不终席而去,必是此人无疑了。”
  乐公连吁几声,竞入私宅内去。十州道:“父亲不必惊慌,前日李虚斋付我四个救急封儿在此,今日正是第一件难处的大事,何不拆一封来看。”忙向腰间解开汗巾,取一封拆开来看,却是寸许长一幅素笺,上写道:
  乐公为兄作梅福,登舟可速至焦山。
  卞嘉看完,暗自惊骇道:“李虚斋如何就晓得有乐公么?”正在沉吟之际,乐公步出后堂来。见左右无人,对卞嘉道:“今日之事,甚是难处。全桥梓则祸在弟,为弟计则患及兄,势不能两全。弟适与拙荆商量,万无奇策,惟有挈家眷与兄偕遁为高。”卞嘉听了道:“老盟台黄堂宣政,正在得意黄堂之时,奈何以愚父子自作之孽,遗累盟兄。”乐公笑道:“盟兄之祸,不过与奸佞报施私怨,非出皇上之意。今日宵小盈朝,正贤人遁迹之日。弟弃此升斗,犹如敝履,宁忍听兄受此奇祸乎?愚意已决,请勿再言。”
  卞嘉见他志决,方取李虚斋所授他的锦囊与乐公观看。乐公道:“据李道兄这数,该弟为兄弃官了。”遂签票出去,说本府要往焦山进香,速备大船两只,民壮三十名护卫,令家人收拾囊赀,将印绶帽摆在后堂,望北面辞拜谢君恩,就出后堂封锁,随同卞嘉父子并家眷火速登舟,兼程赶至扬州钞关。
  关上见是邻府太守坐船,不敢盘诘,关上放过。又行半日,就到瓜州。又值顺风,扯起大篷,不多时至焦山脚下。忽见后面三、四只战船,连声呐喊,一齐追来。乐公、卞嘉暗暗惊骇,忽见山上一人叫曰:“邵兄何来缓也?”卞嘉父子同乐公回头一看,见是李虚斋,心中大喜。虚斋将手中羽扇,望江连摇三扇,只见后面许多兵船尽皆退去,不得近前。遂跳上船来,将卢杞一席话说了一遍。
  卞嘉问煽退许多兵船,是何来历。虚斋道:“此必淮安军门差来追兄与乐公的官兵。因吾兄拜乐公时,人已尽闻兄姓氏,今又同载而来。乐公官守在身,岂可擅离汛地?且又携眷而来,动人疑心,自然将此情飞报上台,差兵追赶。”卞嘉又问道:“目下如何脱这虎口?”虚斋道:“弟有定计,已向东海龙王借得三刻神风,自然有处安身。但兄今日该骨肉相离,去此不远亦自有安身之处,姻缘奇遇,却在于此。但令郎若仍旧男装,恐有人知识。恰好两耳有钏眼,须扮作女娘,方可安身免祸。”就令十州去拜辞陆氏母亲,遂取零碎银子带在身旁,洒泪分别。
  不一时,十州自头至足,改扮一个女儿出来,比真的佳人更胜十倍,连乐公看了也辨不出。当下李虚斋口中不知念些什么,忽然天昏地黑,狂风大作,舟中之人对面不见汝我。就此大风中,把十州忽然不见了。响了三个时辰,才得风平浪息,邵卞嘉等开眼一看,见两船同泊一处,天已垂暮,隔岸是一条大江。因问虚斋:“此是何地?”虚斋道:“此是古豫章饶州府便是。”邵乐二人大骇道:“焦山至此,二千余里,如何三个时辰就到了?”虚斋道:“两兄洪福,贫道略施小术,所以到此。请少停片刻,弟上崖去找一个好友相迎。”
  虚斋去了半个时辰,只见一乘大轿,二、三十火把来接两家宅眷上去。走了一会儿,到一个所在,进了三、四重门,进一重掩一重,到第五重,方有二个主人来接。卞嘉见了,吃了一惊,原来是施弘德父子。他二人倒身下拜道:“若非恩兄昔日之情,愚父子枯骨已朽。”卞嘉谦说不敢,又与乐公相见。内里姑媳也出来接了两家宅眷入内。是晚欢饮通宵,自不必说。
  饮毕,弘德便请邵、乐二人同虚斋步入一个所在,却是个人迹不到之所。原来,施弘德是个有名财主,他的房屋深远高大,却又宅内静处,开下六、七间地窖,一般书房卧室与地无异,只有一处下去,是个神仙不知所在。
  乐公同卞嘉看了,虚斋道:“两兄有此地容身,贫道就放心了。今且暂别,不时又来相探。”辞了出来,吩咐弘德谨慎,不可露出马脚,“若有出头日子,我自来报。”说罢飘然而去,不提。
  却说追卞嘉的船只,是淮安军门差来的。向日乐公携家出境,就有人报知军门,说有姓邵的同行。故军门差人追赶,至焦山下,战船被风吹开,过了三时恶风,船就不见了,只得回复军门。军门即时题疏。
  未知邵十州被恶风吹去何处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七回 邵解元改妆潜踪 福寿庵供修佛事
  却说邵十州当晚在焦山,被这阵恶风一吹,飘飘忽忽,身子架在半空。飘荡约有三个时辰,脚底下却像踏在实地上的光景。开眼看时,却望见一点火光,在四、五十步之外,又隐隐有歌声入耳来,侧耳听时,有人唱道:
  姐儿生得俏又娇,一阵风吹脂粉香。十一、十二还守了空帏里,十三、十四便要想去赴高唐。后花园里遇着一个好梅香,弗说得知心话儿,忙走开。这句话儿怎到他。
  邵十州听罢,心中暗想,此歌不是樵夫、牧子,定是农夫、渔翁。走上几步看时,却是一支小渔舟,系在芦花堤畔。夫妇两个,对着一天明月,坐在舱内,摆上几碗鱼菜,贮一壶酒,且歌且饮,背后拴一支小犬,见有人来,连声乱吠。
  那老头对老婆子道:“阿妈,这犬吠得紧,像是岸上有人行走么?”
  渔婆遂立起身来,对着岸上一望。吓了一惊,立脚不住,撞在那老头儿身上来叫:“老头儿呀,观音菩萨在岸上来了。”老头儿骂道:“见鬼,哪见这事。”
  口里虽是这等说,身子便立起来一望,也甚骇异。把两只眼睛擦了几擦,仔细观觑。
  正在狐疑之间,十州渐渐行到船边,叫声“公公、妈妈救命则个。”渔翁、夫妇方才放下一半疑心,还有一半疑她是个花妖、月怪,放着胆问:“这小娘子,你独自一个,为何黑夜到此?”邵十州道:“奴家姓文名新,河南祥符人氏。随父亲上任,偶在江中遭风坏舟,一家人口不知存亡。奴家暗亏观世音空中救护,未曾着水,被一阵狂风吹得身到半空中飘到此,不知此是何地。腹中饥饿,敢求些便粥饭相济。奴家还有个母舅在苏州居住,倘得到彼家,当图重报。”
  那两个老人家,听这一般话,有枝有叶,方把一肚疑心丢下。遂来扶他上船道:“小姐且请舟中暂坐,恐怕受饥了,请吃一杯酒。”老妈又取一碗饭来。老儿道:“文小姐,这里是常州府,此去苏州不远,两日可到。今晚暂宿一宵。我老儿今年七十四岁,老妈是六十五岁了,不知是甚福气,邀到千金贵人到此。”
  文新便称谢了他。
  是夜老儿自卷了一领秧荐,往船头上和衣而睡。邵十州和老妈在后梢睡了一夜,并不曾合眼,暗想这两个老人家,是一对朴实老人,可以暂处,不如多许他些金、银,就央他船送到苏州,只说去寻娘舅,待到苏州时,再想个脱身之计。
  算计已定,到天明就向老妈说道:“奴家孤身落难,蒙公公并婆婆相留,此恩不浅,愿将白金十两,送与你为薪水之资,敢烦婆婆对公公说,相求连夜送我到苏州,若寻得着我家娘舅时,十金之外,另有厚谢。”那老婆见说有十两银子,喜不可言,满口应允。
  东方未明,先起身到船头上,一五一十把小姐的话,与老头说了。老头儿听了,拍手得意,忙爬起来,前去解缆,对婆婆道:“你去后梢回禀小姐,我两个送她到苏州,访她舅爷便了。你快拿橹,放些老本事出来,送她到岸。弄得那话儿到手时,有一两年好醉哩。”那老婆笑骂道:“老贪嘴,棺材本也不顾,单单只顾你这醉鬼罢。”口里自说,脚儿自行,走到梢后回复小姐。装起橹就摇起来。
  老儿放了篙子,也来梢上帮着老妈出力赶行。
  到第二日午刻,已到浒墅关,十州在后梢上就打点与那渔翁谢仪。在里衣内取出带来的一包碎银,约有四、五十两,包底下隐隐有个封筒,取起看时,窃自骇异,却是向时李虚斋授他父亲的小封筒儿。心下想道:“这个封筒父亲拆了一个,剩了三个,如何却在我身边呢?我晓得了,李虚老原说有急难处可开着,如今我该诉一个来看。”就一手取一封拆开。上写道:“可问嘉兴福寿庵”。
  十州看罢,思了一回道:“如今且再调个谎,只说有乳母在嘉兴出家,或者福寿庵是个尼姑堂也未可知。”又行了好一回,渔翁叫道:“小姐,如今将到虎丘了,不知令舅爷在何处住,好打点去寻问。”十州道:“难为你两人辛苦送我到这里;我娘舅还是四、五年前在这里住,如今年久,不知在也不在。我还有个乳母唐氏,出家在嘉兴,曾晓得她住在一个福寿庵里。我心也倒要寻她,但不知嘉兴离此有多少路。烦你老人家送我到彼处更好、我还有十四、五两碎银在此,尽送与你,你意下如何?”那老儿满面堆下笑来道:“怎么好要你许多银子,嘉兴也是两日可到,不劳小姐置念,我送你到彼处便了。”
  果然不两日间,傍晚时候,已到嘉兴。那老儿逢人就问福寿庵在何处。有人对他说:“在南门外三里桥竹林里便是,是个女菩萨修行的庵。”邵十州在后梢听了欢喜:“是女庵,我好权且埋迹了。”不一时,船到三星桥,渔翁便向岸上人道:“大官人,我要到福寿庵,从哪里而去?”那人用手一指道:“就在这茂林里。”那老儿欢喜,将船依岸,系了缆索,叫老妈送文小姐上去。倒是十州恐有不便处,就将一包十三、四两银子,递与老妈说道:“一路劳你夫妇远送,今庵已在面前,不须你同去了。”
  夫妇两个欢喜接了,就扶文小姐上岸来。十州独自行到福寿庵,只听晚钟初动,木鱼声响,是庵里做晚功课了。十州上前看时,庵门已闭,将手推了三下,就有人出来问道:“叩门的是谁?”那邵十州款款地应道:“是我。”
  里面听得是女子声音,就去取匙开锁。门声响时,却走出一个老道姑,手中提着钥匙锁把。一个女童提着灯笼,向十州脸上一照,那老的叫声:“哎呀。是一位南海大士。缘何夤夜到此?请入里去。”十州进了山门,她们依旧将门锁了,引十州到了宝殿。中间供着三尊古佛。十州合掌礼拜了。先是当家老尼过来相见,其余有七个来见礼,分宾主坐定献茶。那老尼问道:“女菩萨,高居何地?何事光临?”
  十州答道:“奴家姓文,洛阳人。父亲文成章,三年前苏州生理,一去不归。
  母亲暴卒身亡。家兄文炳,先因念父亲,遂同一房家人,携了奴家,乘一只商船来,一路访问。有人说:“老父抱恙武陵。‘随又远去,跟寻至此。不意昨晚货船被盗,家兄与家人夫妇俱遭害了。贱妾跳入水中,幸遇渔翁救起。想是生前造孽所致,欲向空门,看经礼佛。那渔翁说:”福善庵是贵府第一个修行所在。’故此相投。幸老师见悯。“
  说罢,遂滴下两行泪来,那老尼道:“这样说来,是远方女菩萨了。请暂过今宵,明日再议。”十州问老尼大法字,老尼道:“老身贱字道白。”指下首三位道:“此是愚徒悟凡,悟静,悟虚。”又指末座三位道:“此是徒孙空镜,空缘,空识。”
  正说之间,女道童来请晚斋。就引十州到一间静舍坐下,大家吃过晚斋。老尼对十州道:“女菩萨,老身大胆相告,本庵因城内黄尚书府中明日有些法事在此启建,今晚愚师徒等不遑从容侍教,但命小徒一个奉陪。”对悟凡道:“远客在此,你须替我陪侍,不可失礼。”说罢,就出去了。只剩他二人对面而坐。
  悟凡秉烛引十州到自己房里,收拾十分精洁,异香扑鼻,十州暗想:“这师姑生得端淑。只是空门修行,亦算十分难得,我十州今日若不是改妆在此,她庵中皆是女尼,不惟我十州不能托足的,她怎么肯容我一个男子在此潜迹?真是有幸。”那悟凡自去煽火烹茶,暗想:“洛阳去处,怎么偏生这样标致女子。今日悟凡是什么福分,得以亲近芳颜。”及烹茶热,悟凡伸出一双纤纤玉手,奉一盅与十州。十州也回敬一盅,就问她贵庚。悟凡道:“今年痴长十九了。”也叩问十州贵庚。十州道:“今年虚度十五秋了。”
  彼此谈了更余,就请十州安寝。十州让悟凡先睡,直到悟凡脱衣先睡了,吹灭了灯,然后解了上衣,钻入被窝里,又讲了闲语,因问明日黄府中甚人来此修法事。悟凡道:“是黄尚书夫人十五年前在此白衣大士前求嗣,生下一女,名唤玉娘。那黄小姐不但色貌无双,又兼诗文第一。嘉兴府中爱她才名,来求亲的挨挤不开,却有两件难事:第一件要夫人亲见郎君美貌,要与小姐做得一对的。二件要在府里发出诗文题目考他一考,不许有个外人传茶,恐防夹带。做完了,送进去与黄小姐看,不是笑歪了嘴,定见是摇落了头。即有一、二人文理取得的,怎当得黄小姐吞吐庄骚,出入班马,把这些庸才俗辈,都不在眼下。还有一件奇处,她有一个侍候的梅香,名叫翠楼,容貌才学,也不逊于小姐。每逢考试诗文之日,翠楼在屏风后略张一张,传下两句话来道:”观其貌堂堂,叩其腹光光‘。那些诗文们听见了,自觉没趣,以后渐渐来得少了。所以小姐年登十五,尚未牵丝。明日正是她诞辰。每年这一日,夫人同小姐到小庵拜一日观音经忏。因此家师今晚要预备她明日来的事。“
  十州道:“这等说来,是我有缘,明日得瞻仰仙子了。”暗想:“她是个女史,我的才学,料亦配她得过。如今我先露一、二首诗让她看,卖弄才学。她若见了,自一定爱见,那时再图良策便了。”踌躇之际,早已钟动。当家老尼唤众徒弟起来,收拾佛堂,伺候施主到来,只等黄夫人来到庵内。有分教:
  邵十州的好姻缘,从天而降,不费半分人力。
  欲知后来,再看下回便知。

  第八回 入桃园奇逢双美 温翠被先退春光
  话说嘉兴西门内乡绅黄缓,字汉候,庚戍进士,官拜太宰,致仕在家。止生一男一女。男名唤黄钺,是个目不识丁的蠢货,年二十二岁。女郎玉娘,生得容如西子,才若班昭,诗词歌赋,无不精通,黄尚书夫妇爱如异宝。她是十月望日生的,自幼舍名福寿庵白衣大士前。故每岁生日,送二十两香金到庵里,母子两个必定来庵中拜佛,做一日功德。是以十四晚庵中忙忙收拾纸扎。
  十五日早,一群家人妇女护送黄夫人和小姐,两乘轿子进庵来。庵主慌忙出迎到正殿上,参拜了三宝诸佛,各处拈过了香,方才入斋堂坐定。献茶罢,起身闲步。诸尼自去礼佛拜忏,单是悟凡相陪黄夫人、小姐,同到她房里闲玩。十州躲在内里一个侧厢下。夫人一路闲步入来,十州在纸窗洞边私窥那小姐,果然生得有些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。十州看出了神,不觉失声称道:“好个女子。”却被这些跟随妇女听见,便说:“呀,那壁厢谁人大胆在内窥探?”
  早有三人推开厢门,一看,三个妇人吃了一惊,也失声赞道:“好一位仙女。”
  惊动了黄夫人,问道:“你们为什么事大惊小怪?”家人妇女走近面前禀道:“这壁厢藏一个佳人在内。”大人便问悟凡:“此内之人,是何宅家眷?”悟凡不敢隐瞒,把昨日来踪述了一遍。夫人道:“这是个落难的女子了。可请她来见我。”那家人妇女走到厢下唤道:“大姐,我家夫人请你。”
  文新遂缓步出来,到悟凡房里。黄夫人同玉娘举目一看,见她仪容袅娜,举止端庄,神如秋水,智若幽兰。文新行到夫人面前,众妇女喝她叩拜,倒是夫人道:“不消。”反要尊以远客之礼。彼此推逊了一回,黄夫人只得依了,小姐不肯占。文新道:“夫人小姐是金阙玉质,贱妾乃茅屋微躯,怎么敢占客礼?”必要推小姐在上。见礼过了,夫人与小姐将她周身细细看了,不但容貌推绝,而且言词温雅,不像小家出身,只是一对金莲略粗了些。夫人问她贵姓氏,文新道:“贱姓文名新,年方十五岁,洛阳人氏。”
  夫人因适才悟凡把她来踪说过了,便不再问,命她同坐。文新取了一张椅子,在下面朝上坐了。悟凡献上茶来,吃了几杯。黄小姐偶然去悟凡书桌上闲看,看见一幅白笺,压在砚下,将手去拿起来看,上写五言绝句二首。
  其一曰:薄命轻如箨,秋风任飘泊。
  来去无定踪,未卜何所托。
  其二曰:客夕乘舴艋,今宵蹴招提。
  萍踪失巢鸟,谁借一枝栖。洛阳薄命女偶题于长水之福寿庵。
  文新见黄小姐取那纸起来看,连忙走来拿时,早被她看过了,不好去夺,只得任她阅完。那小姐连声称赞道:“诗字俱佳。”就呈与夫人看。夫人看了道:“诗句清新,字迹端楷,真乃才貌双全的女子。可敬,可敬。”
  黄小姐暗想道:“我只道女中才子惟吾与翠楼两个,不想此女如此大才。若与翠楼两个合作一处,外貌内才,岂不是状元、榜眼、探花?可惜她是个女子,若是个男子,我与他结连理之枝,遂于飞之愿,岂不是天生一对才子佳人?”心下已有相爱相怜之意。黄夫人见了女儿目不转睛视她,已晓得女儿爱她之意,“我何不便与老爷说知,收留这女子与女儿作伴?”
  及至黄昏,功德作完,老尼进来陪吃晚膳。临散时候,黄夫人拉道白到外边,私与她说要留文新到府里相伴女儿之意:“待明日与我老爷说了,着人来接她。”
  道白满口应承道:“在我身上,老尼到明日早造府回复夫人便了。”黄夫人同小姐与文新作别,便有一种依依不舍之意。不得已上轿,一簇人飞拥的去了。
  道白走到悟凡房里来,就将黄夫人的话,对文新说了。文新道:“只恐贱妾不中她意,若黄夫人肯留,贱妾愿同翠楼一同服侍小姐便了。”道白欢喜。明日清晨就到黄府里来见夫人。先谢了昨日所赐厚仪,然后把文新之意回复夫人。夫人甚喜,小姐在旁便喜之不胜。遂令人放轿到福寿庵,接文新姐进府。
  原来昨晚回时,夫人即将此话达知太宰公,又把那幅诗与太宰公看了,也称道不已。故夫人一等道白回话,便着人去请。顷刻间家人来报说,福寿庵文新已到了。夫人命道白接她入内,叫丫头去书房里请老爷进来相见。黄公一见,心中也想:“世间有这样绝奇女子,与我女儿相去不远。”道白领她上前见礼。黄公夫妇受她两拜。小姐受了两个小礼,又唤翠楼过来相见。黄公就吩咐侍茶,自往书房里去了。这道白用过点心,遂辞回庵中去。
  翠楼领文新到小姐闺房中。原来玉娘的卧室是一座绝高的楼房,楼后又是一大间,是二面开窗阁子。两旁边还有两间披楼,一个六十余岁养娘,另横一个在左边。披楼里掩上楼门,竟是个鸡犬不闻的仙境。楼上书籍满架,古帖名画,不计其数。文新举目一看,真好个名人书室。四壁仅是玉娘与翠楼的题咏糊满。
  到得晚上,老妈送上夜饭来吃过。玉娘看了一黄昏书,然后去睡。翠楼移烛引文新到自己床前来道:“新姐不姺不洁,当奉陪同榻了。”文新遂道:“姐姐说哪里话来,只恐作妹子身上不洁净,不敢有污玉体。只是同床各被睡罢。”翠楼道:“妹子不须讲客礼。我姐、妹两个从今就是亲骨肉一般,大家都不用客气,倘妹妹若有独性的毛病,我和你合被各单睡如何?”文新道:“甚好。”要让翠楼在内床睡。翠楼只得先上床,坐在里面。
  文新也就脱了外面衣服,一头把自家一本诗集去镇好桌上。翠楼看见便问道:“妹妹是什么书?”文新道:“是名人诗集,我平日喜欢他的文字,所以当时在身边,闲时观看的。”翠楼道:“可借我一观。”文新便取来递与翠楼,翠楼接书一看,却是雪梅的二集,上写长安邵十州著,有小牙章印在上面,是风流解元四个字。
  翠楼惊道:“这不是小孟尝的郎君,号邵有二的么?”文新道:“正是,姐姐缘何晓得那人?”翠楼道:“我家老爷有个门生,去年往长安,带得一本雪梅初集下来,送与老爷,说是长安一个秀才所作,年才十三岁。老爷看了,十分称道,遂即送与小姐。小姐持来看时道:”字字珠玑,言言锦绣,恨他不得生在本县,有个相见之期。‘今年又见乡试录上中了第一。但不知他外貌何如,只是见他诗文奇妙,每每形诸想念。常时对我说道:“我若嫁得这个才郎,死亦瞑目。’所以晓得他。不知妹妹何处得这稿儿,还是他亲手写的?还是抄录来的?”
  文新道:“就是此解元的真迹。你看他笔法秀雅,便可想其风流气象了。”
  翠楼道:“这般说来,妹妹必曾见其丰采了。”文新笑道:“他就是我姑表兄,时常亲见。他容貌是男子中当今无二的,只是他要觅一位美貌佳人,方肯成亲,所以至今,十五岁尚未聘室。”翠楼道:“小姐终日讽诵他诗文,尚未知他人物何如耳,若是听见妹妹这一番话,还要欢喜杀了呢。”
  二人直谈至五鼓,方才就寝。翠楼见他不脱小衣,问道:“妹子如何穿了袴子睡?”文新道:“我是自幼犯了寒疾,每年到十月时分,便不脱里衣而睡。”
  翠楼信了,大家睡去。
  到天晓起来,翠楼拿了那本稿儿,走到玉娘床前来笑道:“小姐,有件宝贝在此。”玉娘道:“有甚东西,如此欢喜。”翠楼把文新的话说了一遍,然后把那本稿儿取出。玉娘接来展开一看,是雪梅二集。真个字字珠玉,兼得书法尽妙,即忙披衣起来,叫文新来问。文新之言,从头一样。玉娘大喜,又问道:“那邵郎既未聘室,他如今在家可有说亲的来么?”文新道:“家表兄近来朝中有事,他已远游到南边来了。”玉娘忙问道:“你可晓得他望南边来还向哪一方去?”
  文新停了一会应道:“不知他往哪里去了。”
  玉娘也不再问,及梳洗毕,把这本雪梅集读了又读,口中吟咏他文词,肚里又想他是个风流才子,一时间着魔在十州身上,连早饭惧无心去吃,呆呆地拿在手里细看,不忍放手。到得晚上,玉娘有心要与文新打得热闹,好趁机问十州的消息。
  吃晚饭时,玉娘自己坐在上座,叫翠楼、文新坐在两旁。玉娘提起壶来,亲手斟一杯酒,送到文新面前来,文新便起身接了。玉娘道:“我敬你这杯,非为别意,难得你三、四千里之外,有缘相会。名虽有上下之分,情实骨肉之爱。自今以后,你我三人生死同心,大家如姐妹一般,倘有负心,杯酒为誓。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
  文新道:“贱妾受小姐提携,得备员奴隶足矣,又焉敢结为雁行。自今以后,当腹心上报小姐,次报翠楼姐,倘有少欺,鬼神是鉴。”也斟一杯酒,敬上玉娘。
  又斟一杯酒,奉与翠楼。翠楼也敬她一杯,然后大家坐定。玉娘道:“今日不许拘拘,要饮个尽兴。”彼此讲古论今,饮得有兴,讲得有味,所谓:酒逢知己千杯少。不觉城楼已敲三鼓,此时玉娘已是十分醉倒。翠楼被文新连陪数杯,不觉大醉,睡在椅上。玉娘叫文新扶她去睡,文新道:“服侍小姐先睡,奴辈方好出去。”
  玉娘依她,便去解衣上床。文新先已替她打扫床内洁洁净净,铺设帐褥,又去替她放下帐钩,说声:“小姐好睡。”便来扶翠楼到床上来。文新叫道:“姐姐脱下睡罢。”怎奈翠楼如玉山倾倒,和衣倒在床上,朦胧睡去。任文新推动,只是叫不起来。
  是夜天气又极寒冷,文新恐翠楼酒后伤风,故把锦被拿来,罩在翠楼身上,自己却去剔下银缸,拿了一、二卷书,在灯下披阅。转眼四顾,见翠楼房内,玉签牙边,万卷纷披,文房四宝一榻,罗列十分齐正,把玩不置。
  及至玉楼叠推,漏下四鼓,翠楼酒气少退,转动起来,见文新尚在灯下观书,便叫道:“新姐,天气寒冷,到此时候,何不睡罢。我晓得了,你想中……中个女状元么?”文新道:“女状元,贱妾却不敢,还是让小姐、姐姐中罢。前在福寿庵,曾闻悟凡言及小姐与姐姐诗名,如雷灌耳,一邑之中,文人学士,无不钦服。文新于此道,却亦路谙,尚欲请教一二,姐姐其许我否?”翠楼道:“请教何必一时,日子可待。夜分已深,睡罢。”于是文新吹灭灯火,行到床上,和翠楼拥衾而睡。只因这一睡有分教:
  文新百年之好,于此而谐;翠搂抱稠之愿,由是而始。
  而熊梦亦自兹而吐焉。
  欲知后事,下文分解。

  第九回 赏雪筵题诗索醉 入罗帏弄假成真
  却说文新和翠楼睡到天明,文新恐怕露出马脚,先自披衣起来,翠楼亦觉了,把醉眼张一张道:“妹妹,这样冷天,为何起来恁早?”文新道:“恐小姐起来叫唤,我先去看她。姐姐你宿醉未解,天色还早,可再睡一刻,待愚妹去泡一壶茶来解渴。”说罢就走上房去,煽起火来。泡好了茶。
  却说翠楼睡在床上,追思昨晚,不知如何睡的样子,一时喉间甚渴,才爬起来披衣,文新择一壶热茶到来,叫声:“姐姐,请茶。”翠楼谢道:“如何敢劳动贤妹子。”茶吃了几杯,自然快意。文新道:“姐姐慢慢地吃,我看看小姐就来。”遂忙又泡一壶茶,携到玉娘床前。
  此时,玉娘已醒,文新揭开帐幔,叫声:“小姐,醒了么?”玉娘见是文新,便问道:“你手中拿的是什么。”文新道:“是一壶浓茶,恐小姐口渴,故泡来伺候。”玉娘笑道:“我正在口渴,你竟这样知心体贴我,翠楼呢?”文新道:“翠姐尚醉而未醒,方才要勉强起来,是文新叫她再睡片刻。故奴先来伺候小姐。”
  玉娘道:“难为你了。”遂吃了一杯茶,披衣起来。
  此时翠楼恐怕玉娘唤她,也自披衣起来,下床走去,觉得身体疲倦,余酒未解,心中想到,我昨日不过多吃了几杯,如何这身子好像害起病来,遂走到玉娘房里,叫声:“小姐,昨晚酒太多了,但不知小姐如何?”玉娘道:“我有八、九分醉了,倒是文新酒量大的,她竟没有酒意。”
  大家服侍小姐栉沐完了,然后回到下房来自梳洗。翠楼因身体有些不乐,一同理发完了,便问道:“新妹,我昨晚不知怎样光景?如何睡去?你可细细向我说一说。”那文新欲说不说,只是嘻笑不止。翠楼道:“妹妹笑我,必知道我醉梦中是何样子?”文新笑道:“昨日姐姐醉梦间却有一段极奇怪的事,我不好说出。”
  翠楼急问道:“妹妹你不妨述与我听。”文新半吞半吐,欲说又止。翠楼遂拉她衣裳,要她说明才放。文新附耳低低的笑道:“昨夜之事,其话甚长,待黄昏人静,我好对姐姐说。”引得翠楼一肚疑心,没个理会。恰好黄小姐在那边呼唤,遂双双走去答应。
  玉娘道:“今日为何这样寒冷,又不见日色。”文新把窗子推开了,只见漫楼银彩,玉宇无尘,瑞雪纷纷,瓦上已堆得五、六寸厚了。翠楼道:“小姐怪得天气寒冷,原来外边下着这天大雪。”玉娘也笑道:“若不推开窗子,竞不晓得外面下雪哩。”
  正话之间,只见老姥掇上果盒来道:“夫人说,今日天降大雪,丰年自瑞,备得一筵酒菜,与小姐们赏雪,老爷又传诗题在此,要小姐与翠楼、文姐各赋一首。”
  玉娘接来看时,题是咏雪,各分韵,七言律诗。首玉娘拈得西字,翠楼拈得汤字,文新拈得归字,各去磨墨,仗笔写就。
  玉娘诗曰:
  朔风凛冽过剡汐,停看长空糁白堤。
  梨舞尚余征雁泪,絮飘不是子规啼。
  照光别蠹还怜似,识味煎茶莫与齐。
  立意衔寒梅欲发,策驴好过濮桥西。
  翠楼诗曰:
  乾坤一夜鬓须霜,脉脉轻寒远建章。
  黯淡长安高士客,光华剡曲泛舟郎。
  癫狂疑赋春云热,飞舞狂吟象服装。
  真道无香输粉腕,醉时堪荐紫英汤。
  文新诗曰:
  开阖纷纷散玉霏,白楼高客欲添衣。
  山峰披作银屏幛,楼阁妆成粉壁辉。
  点点到梅花早落,层层入柳絮先飞。
  最好剡汐今夜月,扁舟有友挂帆归。
  当下,大家先看了稿,互相推赞,就录好送到老夫人处,黄公夫妇大加称赞。
  这里玉娘三个自欢呼笑饮,偶然玉娘对文新道:“邵家令表兄,此时不知在何处?
  可恨我们不知他踪迹,若得请教他一首,可不是天地间极快的事。“
  文新听这话,不觉触动心事,猛然想起焦山舟上,与父母一别,不知二亲今在何处。一念凄惨,乃竟流下几点泪来,倒把那玉娘、翠楼吓了一跳,不知为甚的,这般凄惨起来。翠楼道:“良辰佳会,正宜笑饮千盅,妹妹为何事这般凄惨?
  我今奉敬一杯与你消闷。“便斟下一大杯敬来,文新接来,放在面前。玉娘也斟下一大杯来,文新起来接了。玉娘道:”我要你吃干这一杯。“文新就一饮而尽。
  翠楼道:“我敬你一杯,也要你吃了。”文新也拿起来吃完。文新因想出了神,闷闷的不瞅不睬,连吃了许多杯数。
  玉娘暗想,“这妮子缘何提邵解元,她便感伤落下泪来?据她说不过是姑表兄妹,何关心至此?莫不是她两个,早有些瓜葛?我今且和翠楼弄醉了,套她些醉话出来,看有甚缘故。”
  玉娘只在肚里算计,不觉红轮西坠,画角初敲。玉娘、翠楼两个,是你陪一杯,我敬一杯,那文新吃得渐渐醉了,伏在桌上睡去。玉娘见文新大有醉意,即叫老姥将那杯、盘收去。翠楼关了楼门,就唤文新去睡,再推不动。翠楼就移灯照玉娘,到上房去睡,然后来床前看文新。见她睡得十分浓酣,唤她几声,只是不动,自己脱了衣服,往里床睡下。
  正在思想昨夜光景,被文新一番不明不白话头,弄得满肚疑心,如今正要问她,不想弄得这般醉了。心正在自言自语,忽然文新醒来叫道:“姐姐,我身上冷甚,怎么看不见你。”翠楼笑道:“你还未脱衣服睡下,如何不冷?趁有灯在这里,早早寝好了罢。”
  文新自做醉时模样,爬起来,撞到桌边,连灯都撞灭了,黑洞洞的撞到床上,问道:“姐姐你睡在哪里?”翠楼道:“我在这里。”文新道:“天气太冷,我觉得酒尚未醒,今夜,要同姐姐一头睡了,好讲说。”
  翠楼正要问她日间的话。连连应允。说罢,文新脱了衣服,钻入被来,说道:“姐姐,我把你昨晚的喜事述与你听,你还要做个盛东来请我。”翠楼笑道:“你说与我听,自然请你。”文新道:“我对姐姐说,不好的,又要怪我。昨日见姐姐醉了,服侍姐姐睡好,又恐怕寒冷,就同姐姐一同睡下。合眼时,梦见我邵表兄来对我说道:”我与翠楼有姻缘之分数,应于今夕合卺。‘说罢,便钻入被来,竟抱定姐姐,行起夫妇的那件事来,令我躲避不及,好生没趣。及行事完,又对我说:“明夜当再来。’令我战战兢兢,忍得一身冷汗,忽然醒来,却是我睡在姐姐身上,大家抱得紧紧,尚未放手。这样事情,你道好笑不好笑?奇也不奇?”
  翠楼听了,将手轻轻的在文新脸上打了一掌道:“赛油嘴,我不听你这胡说。”
  口中虽这般说,心下却思想:“邵郎是个风流才子。小姐日间对我说,叫我闲中问他个南来下落。又说‘我和你若嫁得了这一个人,也不枉了我二人一生才学。’今与邵郎必是有缘,不然文新梦寐中怎么有这样奇事?况我日间身子极倦困。”
  因对文新道:“妹妹,你为何将这无端的话来取笑,使我心中疑惑踌躇在此?”
  文新听了,知她被话所惑了,不若再造她几句,便好趁机对她说个明白,不但尽其今宵欢爱,抑且小姐的姻缘,从此可谋算计定了,又向翠楼道:“姐姐你疑我说谎?我是个女中丈夫,难道肯把无根之话来哄姐姐。我且和姐姐说,情之所钟,正在吾辈。我那邵表兄是个极风流情种,他只为眼前没有中他意的好女子,所以不肯受室,惟终日呆呆的痴想才貌兼全的佳人,情愿千里相从。似我姐姐这般的人品,也是世上少有的,或者邵郎痴心积想,一片情魂,竟寻到姐姐身上来,也未可知?”翠楼道:“若据妹妹这般说来,竟是真有此话么?但不知令表兄南行之时,曾向妹妹说过停迹何处?小姐大有爱他之意,还可访知他一个下落否?”
  文新道:“若姐姐果有真心于邵郎,邵郎去此不远,旦夕可以面晤得的。”
  翠楼此时心内疑惑,将手在文新身上一挝道:“我究竟不信,必是你说谎。”
  文新见翠楼春心已动,料事可成。因向她道:“姐姐既有心于邵郎,难道邵郎反无心于姐姐?我今对你说明白了罢。”便将父亲向时做蝴蝶会,致卢杞怀恨,以及逃难至此,细细说了一遍。翠楼错愕道:“我不信,难道你是个假女子不成?”
  文新道:“我不是个假女子?还是个真男子?姐姐试猜一猜,是真是假?”
  翠楼想他是个男子,一时惊得退身不及,又恐又怕,半晌不语。将欲声张起来,怎耐文新来此已久,不但黑白难分,又恐传说出去,被外人所笑。故向文新说道:“我实爱君才貌盖世无双,不然妾虽妇女之流,亦粗知礼义,岂不晓桑间濮上,贻羞万世乎?今我一十六年之操守,一旦破之郎君,不知终身之事,如何是个良策。”
  文新道:“小生蒙姐姐与小姐不弃,今宵姻缘,便是百年永好。前听李道人之言,说我有三个良缘。今姐姐是第一位开头的,第二位想在玉娘身上。姐姐媒人是小生自作的。小姐的媒人,还是借重姐姐从中掇合。”翠楼笑道:“你真是贪得无厌,今方得陇,又思望蜀。”两人言三语四,不觉漏下五鼓,侧身相抱,自然浓睡。
  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回 暗相思两人酬和 明说破各自痴迷
  且说玉娘睡到天明,不见翠、文二人到来,唤了几回,不见答应,只得穿了衣服,走到下房,并不见声响。及到床前,揭开帐子一看,却是睡的好呢,就像比目鱼并蒂莲,双双的脸贴香腮,手勾粉颈,紧紧搂抱一处。玉娘看了笑道:“这两个痴妮子,却有些孩子气,这样睡法,成什么模样。”就轻轻地在翠楼身上推了几推,方才惊醒,开眼一看,见是玉娘,忙把文新暗推开道:“小姐在这里唤我们哩。”
  文新吃了一惊,侧转身来,披衣坐起,见玉娘立在床前,大家涨红了脸。玉娘见她有些没趣的意思,反堆下笑道:“昨晚也吃不多酒,如何这般好睡呢?”
  说罢,先走去了。暗想:“这两个妮子,如此做作,不知何意?”心内没情没绪,走到书案前,揭开那邵十州的诗集来看。因见他雪诗内有一联道:“战退玉龙三百万,败鳞残甲满天飞”之句,自说道:“论别首诗,似个风流俊品;若论这两句,又像有些狂气的人。哎,邵郎呵,我黄玉娘见你的诗文字迹,色色可人,若我今生能窥见你一面,死也瞑目。但不知你在何处潜踪?可晓得奴在此想你之意否?”遂作诗一首,少寓相思之意。诗曰:
  金炉香冷漏初长,一枕相思梦满床。
  正好云消华白夜,不知何处见襄王?
  题罢,思量道:“诗虽一时高兴题了,却是与翠楼、文新看见不得。”说罢,她两个已走到面前来,玉娘急忙的把诗折好,缩入袖中。二人服侍小姐栉沐完了。
  玉娘道:“我要到老夫人房里去,你两个停一会儿,可下楼来接我。”说罢自去。
  翠楼向文新道:“我方才下床时,胆都吓碎了。万一被小姐识破,如何是好?”
  文新笑道:“傻子,她只晓得,我也是没脚蟹,不过说是同你一头睡耳。就是我二人正在高兴之时,小姐走来看时,也只认道与你取笑作耍,决无他疑。我们真正做这样事情,为人须要胆大才好用哩。”翠楼笑道:“谁像你这副嘴睑,假冒阴阳。我若出首起来,将你送官,比那蓝面鬼算计你的个罪名,还要问大些儿哩!”  
  二人说说笑笑,到下房里慢慢梳妆完了。翠楼道:“我先下楼去,你锁了门,随后就来。”说罢,自下楼去了。
  文新锁好门,下楼梯来,见梯板上一方小白纸,折得好好的,拾起来一看,却是七言绝句一首。心内想道:“此诗字迹是小姐的,我方才走到她面前,她忙把白纸缩人袖中,必是此诗了。哎,小姐呵,你的心事,我已识破,只想邵郎踪迹,你哪里知道?我今和她一首,看她意思如何?若是看见了,作起色来,我已执她的短处在此,也不怕她变脸;假如见了诗不变卦,这姻缘倒有九分可成。”
  遂回身上楼,开了房门,寻一幅素笺,磨起墨来,信手挥就一首。写完了折好,放在玉娘床前,仍然锁好了门,走下楼来。到黄夫人房里,却不见玉娘。夫人道:“小姐在大相公娘子房里等你,你可快去。”
  原来黄钺的妻子张氏,三日前夫妇反目,张氏连日要回娘家去。故夫人叫女儿去留她,因此玉娘等不及文新,先同翠楼去了。张氏告诉玉娘,她哥子许多不是。玉娘细说一番,方才留住,忽听外厢吵闹起来。玉娘便同嫂嫂走出房来,看是谁人喧闹?
  此时文新也到了。却原来是黄傻子平时把翠楼看得上眼,只为在妹子身边,不好亲近。他今见翠楼在厢廊下洗手,喜出望外,轻轻走到背上一搭。翠楼回头一看,见是黄钺,心中大怒,将身推开,竟不顾上下之分,就把这一盆水,连盆望黄钺身上丢去,满身打个透湿。黄钺恼羞变成怒。惊动黄夫人也走了来探望,见儿子这般光景,又见翠楼在旁唠唠叨叨,心下解说不开,叫两个丫头来,问明白了,方晓得这个缘故。黄夫人便把儿子骂了几声,喝他出去。玉娘也喝住翠楼,别却嫂嫂,随夫人出来。
  黄夫人就对女儿道:“你同翠楼上去,今后不要她下来。”玉娘道:“晓得。”
  遂即走上楼来,开房门进去。对文新道:“你同她去重梳洗就好了,这光景不像个样子。”文新应诺,与翠楼向自己房里去了。玉娘独自坐在椅上,忽想有首诗在袖里。摸那袖中,却是没了,忙起身来寻,一路不见,行到床前,见一方白纸在板上,忙拾起着时,亦是一首诗,却做得蹊跷。题说道:
  灯媒今夜喜偏长,报向风流试晚妆。
  莫说相思寻觅去,阳台咫尺见襄王。
  后写“西秦邵十州步原韵”。玉娘看完了,惊呆半刻,心下狐疑道:“我的诗到何处去了?这首诗从何处来的?”细玩字迹,与雪梅集笔迹毫厘不差,“难道邵十州是个鬼怪,他在空中见了我的诗,也步韵作下一首不成?”想了一想,忽然想着,道:“是了,这一定是文新。平素曾习过邵生这笔迹来,连日见我有慕邵之意,今日她拾到这诗,故意摹仿邵生笔迹,做这首诗来戏我。这也罢了,只是我的隐情,被她窥破,又落个形迹在她眼里,羞人答答的,叫我如何见她?”
  又转念道:“她也是个女子,人有羞耻难见。我今正欲细细问个曲衷,碍有翠楼在旁,难于说明,不若今晚,动说寒冷,暂令文新相伴一宵,便可私下问个情由了。”主意已定,及到黄昏时候,楼下老姥送夜饭,并一壶酒。三个猜拳行令,饮了一、两壶酒。吃了饭,令老姥将杯箸收下去,取汤净了手、足,玉娘道:“翠楼,你替我泡一壶浓茶,我要先睡去了。”
  文新服侍玉娘脱了衣服,就来茶炉边帮翠楼泡好了茶,同拿到床前。翠楼斟上一杯茶,递与小姐,玉娘伸手接着,呷完了。对文新道:“我身上甚有寒意,你权在我床睡了一夜,恐怕我夜间要添些衣服。”文新连连应允。翠楼向玉娘道一声:“稳便。”又与文新打一个手势,移灯到下房去了。
  文新吹熄了灯火,和衣坐在玉娘脚旁,不去睡下。玉娘问:“你如何不睡?”
  文新道:“我生性本是怕独头睡的。”玉娘道:“既是这般,你便睡在我一头,隔被单睡了罢。”文新听了,就爬到玉娘一头来,脱了衣服,钻入被来,睡在单外。玉娘问道:“你今日曾拾得什么也不曾?”文新道:“我不曾有拾得,倒有一个人拾得一件东西,只是不敢对小姐说。”玉娘笑道:“有什么东西?何处拾得?便说不妨。”文新道:“得小姐心事,已在二十八个字上和盘托出。不但文新细知其详,连那人也晓得小姐心事了。”
  玉娘把手去文新身上一推道:“你怎么说这鬼话?”文新笑道:“我问小姐,今日也曾拾得些什么?你也说与我听?”玉娘笑道:“你试猜一猜?”文新道:“我倒不屑猜,我说两句隐语与小姐听着,猜着。”玉姐笑道:“你且说来。”
  文新道:“小姐之意,那人已知,那人之事,小姐未知。就是这两句话,着不着?”玉娘道:“那人是谁?”文新道:“就是《雪梅集》上的人。”
  玉娘笑道:“贼冤家,我已被你洞识肺腑。我的诗,你拾去也罢,只是你代邵郎诗,却是混账得紧。”文新笑道:“还是小姐混账,却不是文新混账。”玉娘道:“你还说不混账,这诗末一句,岂不是瞎说么?”文新笑道:“小姐,你认得这诗是哪个和你的?”玉娘道:“我岂不晓得你代邵郎来戏我?但是,末一句‘阳台咫尺见襄王’,今日岂真有个邵郎在这里么?”文新道:“小姐心中果真要见邵郎否?”玉娘道:“痴妮子,我慕他的才貌,连日形诸梦寐,要见他的情自然是真了。”
  文新道:“小姐既是真心,假如邵郎在这里,小姐如何打发他?”玉娘道:“说是这等说,假使邵郎在这里,也须求冰人在父母面前,通秦晋之盟,择日成婚,那时方得终身之愿。若阳台同梦,尚在远哩。”
  文新道:“邵郎之婚姻,亲自许下,自今可赴阳台,何须异日?”玉娘道:“那首诗是你做得,难到你就可当得襄王么?”文新笑道:“我虽当不得襄王,倒可当邵郎。”遂推开被单来,搂定玉娘道:“小姐请细认一番,还是襄王,还是邵郎?”
  玉娘直去遍身上下一观,不觉暗吃一惊,知他是个男子,忙推开道:“这是怎么说?你若不说明白,我就要声张起来。”文新便把自己情由说一遍。玉娘听了道:“怪道你的字迹,与《雪梅集》上是一样的。我前日与翠楼说道,你好一个身材,奈金莲太粗,原疑你是假妆来惑人。当得何罪?”文新笑道:“任凭小姐问个罪罢。”遂逼近来,要求云雨。玉娘道:“如今不叫喊起来,也算作十分情了,反要这等妄想,纵然奴有意于君,也必待媒妁之言,父母之命,岂可草草苟合,把诗礼之风坏了。”
  文新道:“小姐之言差矣。天下之事,常则守经,变则从权。佳人才子,邂逅相遇,一夕缔盟,便是百年永好。我二人情深如困鱼得水,安能久待?”玉娘道:“虽然是如此说,但妾深闺女子,守贞待字,若一旦私订姻约,不但贻羞万世,比私奔相如之卓文君,不且有甚焉。郎君亦何取于此乎?”文新道:“小姐之言固是,但我随小姐已非一日,黑白已是难分。”玉娘含羞,文新逼近,须知,此夜人间鸳鸯并宿,来日送下玉麒麟。文新固已基之矣。玉娘问道:“翠楼可知道你是邵生么?”文新笑道:“不但晓得,且先邀抱衾之愿了。”
  二人一夜,闲谈心事,不觉鸡鹊鸣晨,梵钟送晓,二人披衣起来,相视而笑。
  及翠楼走来,也只是笑,大家不言而喻。方才见开楼门,只见霍小姐差一个丫环,送了一枝腊梅花与小姐。翠楼遂领了丫环来见玉娘。玉娘见是霍表妹身边的小桃,因问道:“你家小姐,身体不快,如今好否?”小桃道:“还不曾好,现有个字送来与小姐看。”玉娘接来拆开一看,只见上写道:
  雪压千祥,峰挡万井,正迷人敲诗拈句时。无知二竖,侵我身体,不能亲来奉候。妹闻表姊近获才人新娘,诚旷代淑媛,我辈不及也,兹以支枕无聊,敢祈表姐,假我一、二日,聆彼洪论,自然沉痼顷愈也,命婢奉告,谅不我挥。
  愚表妹霍春晖敛衽拜
  玉娘看罢,沉吟半晌,便对小桃说道:“你多多拜上小姐,说我领教小姐之意,另日自着文新来相候。”小桃应诺就去了。
  欲知后来,再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一回 说风情互谐得趣 理丝桐迭奏谈玄
  话说小桃去后,玉娘对文新道:“霍家表妹慕你才名,前日已着老姥来对母亲说,要请我同你去赏腊梅,是母亲不允。近日闻表妹染些微病,久欲差人去问候她,不料她写书要接你去。我想,若不放你去,又在表妹面上不好意思,若要放你去,又恐不便。你和翠楼商量,还是怎么好?”文新道:“只凭小姐的主意,我二人如何能决得?”玉娘道:“我想腊月初三日,是表妹诞辰。备些贺礼,令文新去侍候她一日,伴她一晚,明日就差人去接回家。你们道是也不是?”翠楼道:“这极是的了。就把送来的腊梅,插在瓶内罢。”
  文新偷空与翠楼到下房去,把昨夜之事说与翠楼听了,大家笑了一场。看看日落西山,又是黄昏时候,饮酒之间,文新悄悄戏玉娘道:“贤卿多用几杯,以助枕席之欢,可以壮胆受敌。”玉娘低低应道:“昨夜畏冷,误引狂蜂入门。今已知得,自当摈斥,谁许你再历桃园!”文新道:“小姐,你莫色厉而内荏,口里是这等说,心里却不知如何念我哩?”翠楼道:“你两个说什么知心话,如此稠密?”玉娘道:“是说你前夜是非,我不肯听他,你道他是个好人不是?”翠楼就暗想自己之事,料瞒不得,也笑道:“文新果然不是好人,他方才竟把小姐昨夜的是非,说与我听。我决不去睬他。”
  文新笑对她面上一啐道:“好油嘴,谁对你讲?你不过是恨寂寞,今晚却来油嘴弄舌。”彼此说说笑笑,吃完了夜饭。翠楼偶然小解。玉娘乘间对文新道:“你我之事,已被翠楼晓得,今夜不好留你同床了。”文新道:“贤卿差矣。今日之事,虽名分主仆,义实倡随,何必避嫌?”玉娘道:“话是这等说,若今夜仍伴了我,则彼何以消遣?”文新将手勾了玉娘香肩,说道:“小生有个善处的法。”玉娘道:“你有何法?”文新道:“今我三人已是同枝连理,和合百年。
  大家俱在你房里,共枕同寝罢了。“玉娘道:”羞人答答,怎好如此睡得?“文新笑道:”一回生,两回熟,羞得什么。“
  正说之间,恰好翠楼走到面前。玉娘忙把文新推开,文新只是不放。翠楼笑嘻嘻斟了两杯茶,用两手送与二人吃。玉娘就接一杯,文新将右手也勾住翠楼的香颈,把口来呷这一杯茶。翠楼道:“你且放手,我要睡,让你二人受用。”文新笑道:“今夜你也受用了。”就便附在翠楼耳边说道:“你我之情,小姐已洞然了。只今夕为始,我三个吴越一家,同共枕席。”翠楼只推不肯,要走开去,被文新把鞋子脱下,放在床顶,即将灯火吹灭,先来替玉娘把衣脱了,又替翠楼解了纽扣,脱去上下衣服,同入帐慢。当夜先抱玉娘,次及翠楼,循环戏耍。云雨既毕,文新居中,玉娘居内,翠楼居外,交股而睡。彼此三人,日则赋诗论史,夜则燕侣莺俦,如鱼得水,自不必说。
  到了腊月初二日,晚间同睡。翠楼道:“明日郎君要到霍家去。小姐还是叫他当日回转,还是听他住一宿而回?”玉娘道:“若论他去,我们冷静片刻,不也是好。只是霍家表妹,慕他已久,此去自然要留他,当日是不能回的了。”文新道:“我若不去,恐霍小姐怪了贤卿。若要去,又怎舍得你二人?好难为情。”
  玉娘道:“说不得,在表妹面上,又是决要去的。你若到霍家,切须要老成,不可多吃酒,露出马脚来,不是当耍的。”文新道:“我自然理会,不用吩咐。”
  说罢,大家各自要睡,因是明日要相别,各谈及心事,比别夜更见投机,足足一夜不曾合眼。天明起身,梳洗毕,玉娘备得礼物停当。又要写一封书,交与文新带去。玉娘、翠楼送他下楼来。即走到后堂,文新辞了玉娘,又看看翠楼,六支眼睛觑着,依依的出后堂去了。玉姐与翠楼行一步懒一步,转回楼上不提。
  且说文新上了轿,轿夫脚快,不一时已到霍府。门役传话进去,立刻中堂门已开了。把轿抬到后堂,下了轿,霍夫人已差掌房阿奶出来迎接。文新遂忙步进内堂,见了霍公夫妇,要行下礼去,霍夫人连忙用手扶住。霍公称赞道:“我闻黄甥女得个异人,自前日见过佳作,令人梦寐思想,今日亲见其人,果然名下无虚士,诚金屋阿娇也。”
  霍夫人道:“小女贱辰,小姐何得过费,兼劳文姐光降?”文新道:“家小姐多多拜上老夫人并小姐,恭逢小姐华诞,聊具菲礼,特命贱妾走候,幸恕不恭。”
  霍夫人称谢了,又对文新道:“小女弱质负病,日来支枕不能远迎,静依小间。敢烦上去相见。”便命小桃前引,转过几重回廊,至一小阁。才上梯时,两个丫环扶霍小姐,立在阁门迎接。文新一看,只见那小姐生得绝色,眉黛似远山,行云如秋水,脸如桃花,唇似杏蕊。文新见了那霍小姐,不觉魂飞天外,遂上前相见。
  霍小姐道:“贱妾抱恙,未便施礼。”便看座。文新道:“小姐闺阁名姝,贱妾青衣下隶,贵贱攸分,怎么敢坐。”小姐笑道:“新姐是中州淑媛,光临寒门,又是远客,若说有上下之分,便是客气话了。”文新谦逊再三,方才坐下。
  说道:“家小姐多拜上小姐,说前闻玉体欠安,兹又幸逢诞日,谨备菲物二式,聊申一觞之敬。外有八行,奉候小姐。”遂取出玉娘的信,递与霍小姐。春晖接来拆看一番,上写道:
  恭理诞辰,傀乏嵩祝,肃具色锦四端,新纩六束,虽非廷溪雾谷之美,敢代一觞之敬,祈芜入之。特谕文婢暂侍左右,余情俱详其唇吻叩之,自悉不宣。
  愚表妹黄玉娘敛衽拜。
  春晖看毕,微笑道:“怎么劳姊姊这样费心。”文新吃了两杯茶,就起身来观玩。那阁子上面悬一匾额,上写“春晖阁”三字,是太宗时魏征写的篆字,字迹苍秀。阁前腊梅数株开放,满院清香袭人。左右两旁都是红白梅花,四十余株。
  阁后鱼池假山,佳木奇花,不计其数。
  原来这“春晖阁”是霍公未第时读书之处,只有生下一个霍小姐,并无男子,霍公夫妇爱之如宝,即以此阁字之,故称春晖。与玉娘同庚,少玉娘一月,故称玉娘为姊。做有诗文青楼集三百余篇,淡雅俊逸,文如其人。平素与玉娘意气相投,彼此传题吟咏极多。近闻玉娘得了文新,心中十分想慕,要识一面,今早说她到来,喜出望外,病都好了九分。一见文新,你慕她爱,好像旧相识一般。
  文新见壁上挂一张古琴,便问春晖道:“小姐,这琴外貌颇佳,不知音响何如?”春晖道:“琴音清亮,妙不可言。想文姐必然雅操轶伦,敢求赐教一曲何如?”文新道:“赋意初知一、二,愧未知音,还求小姐赐教为妙。”春晖道:“虽习得几曲,恐不入大方之耳。先请教过,自然也要献丑。”遂取下琴来,放在文新面前。文新推辞不过,只得叮当,叮当和起弦来,及七弦和就,漫调一曲,其词曰:
  落花落叶乱纷纷,终日思君不见君。肠断断兮肠欲断,泪痕痕上泪添痕。青山内外有白云,白云飞去青山在。我有一片心,无人共我说。愿风吹散云,诉与天边月。相弹尚未终,泪滴冰弦断。人道湘江深,不抵相思半。
  文新弹罢,春晖愕然道:“怪哉,斯何谓欤?”文新笑问:“何故?”春晖道:“适所鼓《湘妃怨》也。聆子之音,负方得宜,紧而不乱,慢而不断,恰如水中之明月,难以捉摸,技至此神妙极矣。但和中带哀,感愤抑郁,若有忧患,我是闻声而错愕也。”文新改容,笑对曰:“小姐能审音至此乎。”春晖道:“妾亦试操一曲,求改。”随即换转坐来,叮当婉转,慢调七弦,弹入正曲。其词曰:
  万分咸亨兮,春风徐飘,金谷如绮兮,万卉天娇。花欣欣兮鸟舌轻询,阳春之佳丽兮,宜人事之逍遥。或命轻车,或棹仙舡,茶铛黄碗,荒脯香醪,一饭一石,掷六呼么,尽今宵之逸兴,奚遑讨人来朝。
  春晖弹罢。文新道:“此乃《贺若曲》也。其取音圆而不方,缓而不急,如空谷流莺,其喉婉转,巧弄如簧,声音之妙,至此神化矣。然弹实宫音而调暗流于角,清中带和,和中藏哀,其亦有忧患将及者何欤?”春晖道:“妄自数日来,神魂不宁,举止若错,不意其音之反常也。”文新道:“贱妾妄谈,未足据信。”
  彼此谈说投机,自晚饭后,直至三鼓,方才言倦。当夜另设一榻,在春晖床前,相去二尺许。卧了又谈,竟通宵不寐。看看天曙,披衣坐起,忽见她的养娘一路哭哭啼啼跑上阁来道:“小姐不好了,老爷不知为着何事?朝廷差官下来,将前后门围得铁桶相似,一个也走不出去。”
  春晖、文新尽吃一惊,一齐走下阁来,和老夫人哭着一堆。顷刻差官捧圣旨,霍公跪接。差官宣读诏书道:
  奉天承运,皇帝诏曰:公而忘家,诚百工之义,捐身为国,乃辅弼之忱。咨尔兵部尚书霍远,不思世沐皇恩,乃敢与妖党李渥、邵玉等为朋,无君实甚。今特着锦衣卫官行拿,凡属连身骨肉,不论男女,尽解来京,毋忽。
  宣诏已毕,霍公方晓得是因邵玉株连的。校尉与知府入府查明亲属,霍公元嗣,只有春晖一女,使女文新和小桃两个,共男女五人。因霍公夫妇说:“文新不是他家属。”那校尉反疑她是亲女,不许释放,将名单竟写为亲女两个。点名家属,霍公换了青衣小帽,夫人辈亦尽改装,哭出堂前。
  霍公安慰道:“我自揣无罪,到京自有分辨,你们不用啼哭。只个文新是黄家外甥的人,如何连累她?”再三央求府尊。府尊替霍公转求校尉,又送他千两程仪。那校尉因是前两番拿人不着,受过大累,今番决不容情,只是催他上船。
  黄公夫妇知这个消息,和翠楼、玉娘四乘轿子,赶到船边。正校尉官在府堂吃酒未回,副的在船后巡察,不容四人近船。黄公急差人到家拿一百两银子送他,才许他到船边相见。黄公与霍公讲话,夫人与霍夫人讲话。玉娘、翠楼一见文新泪出痛肠,三人哭做一堆,连春晖也是相向而哭。忽听船上传说:“差官将要下船,你们众人快快回去。”
  文新道:“小姐放心回去,我此去不过半年,自然无事回来。”又对翠楼道:“翠姐保重,还要你劝劝小姐宽心,不消太悲,后会有期。”春晖向玉娘道:“姐姐请回,不必过哀。但文新此去,自然设法护送她回来。”玉娘又悲痛起来不表。再言差官已到,大家乘了轿子匆匆别去。
  后来未知何如?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二回 掩楼房喜生贵子 遭毒棒气死憨郎
  却说玉娘别了文新,回到家中。黄公夫妇见女儿为文新不乐,恐怕她苦坏身子,和夫人劝慰了一番,吩咐翠楼好生服侍小姐,又叫一个小丫头巧儿,拨她上楼去用。玉娘闷闷的和翠楼上楼,到了房中,吞声吐气。
  日复一日,玉娘忽然起个恶心咽酸毛病起来。翠楼也是这样光景。不觉过了三个月,经水不曾见来,腹中渐觉有物,翠楼私对玉娘道:“奴与小姐是一样病症,像是怀孕的意思。”玉娘吃了一惊道:“若依你说,这如何是好?”翠楼道:“事已至此,亦无奈何,只细细的商量一个长远之策罢了。”
  玉娘左思右想,不得长策。又过了三个月,已是六个月胎光景。翠楼道:“我两个如今不便见人了,不若对老夫人说,小姐要编成一部古今女史,有好一程工夫,将楼房改了关房,我两个坐了关,用心编这部书。老姥叫她在外拿粥饭,单放巧儿在关板上传递东西,其余一概杜绝往来,待分娩后,再作区处。”玉娘道:“有理。”就去对夫人说了,叫了木匠,将楼门锁断,两人在内吟诗、叹咏。
  倏忽之间,到了八月十五夜,玉娘一阵腹痛,竟生下一个孩子来,却不啼哭。
  翠楼曾见过这桩事,颇晓得,粗粗收拾。到了十九夜,翠楼也一阵腹痛,连忙起身坐地,也生一个孩子,亦不啼哭。玉娘帮她收拾,改些小衣,大家穿好。
  过了几日,玉娘见两个孩子,俱不啼哭,因问翠楼道:“莫非两个俱是哑子?”
  翠楼道:“这也未必。或者上天悯邵郎这点骨血,不放他啼哭,万一啼哭起来,弄出破绽,不但绝了俩孩子性命,连我两人也未必得生,这是上天保佑处,也未可知。”玉娘点头,半信半疑。
  过了半月,两个孩子,竟像周岁的,俱生得眉清目秀,只会笑,不会哭。玉娘、翠楼抱他当作异宝,放在一个烘篮里,不时抱他戏弄,不在话下。
  却说玉娘哥子,虽是一个憨郎,却也晓得贪色,平时思想,翠楼美貌,无处下手。这一晚走到楼上,在关门边将手轻轻的推起,拿下半截板。这也是合当有事,翠楼这一次偶然忘记闩得,被他推起来,如狗爬一般,钻入来了。一望无人,轻轻走入房里,直到床前,听翠楼在隔壁房里与玉娘说话,憨郎就去揭开帐子,坐在床沿上,取起那枕头来,两手抱着叫声道:“我的翠楼乖乖,好个风流枕也,我若得与翠楼乖乖同眠此枕,岂不是天大的福气。”
  正要放下枕头,忽听得床里边隐隐有鼻息之声,吓得那呆子浑身冷汗。大着胆定睛一看,见一个烘篮内,有小孩子两个睡在里面,呆子方才放下心来。自想道,“这妖怪东西,我平日戏她,她不肯,今她私偷汉子,偷生一对淫种在这里。
  如今我将这赃物拿去,然后好害她,那时把柄在我,不怕她不肯了。“
  遂而手掇了这篮儿走出房来,无人知道。来到关门口,推起下面木板,先放出篮子去了,然后呆子缩身出来,下了楼梯。不敢回自己房里去,恐怕妻子不容此孩子,直走到后门,一个家人陆德门首。敲他的门时,陆德不在家,他的老婆米氏听见敲门,问:“是哪个?”外面应声:“是小主人。要一件东西寄你处。”
  朱氏把门开了,只见黄钺掇一个篮子,与她说道:“千金的宝贝在此,你好好替我藏着,不许对别人说。若说了,要打你三百皮鞭。”说罢,飞跑去了。朱氏听了这话不解其故,关了门,拿那篮子到灯前一看,却是两个雪白的孩子。朱氏想道:“这呆子,何处拿来?又教我替他收藏,且不说出。”只得把篮儿放在床里。睡了不提。
  却说黄钺寄好娃子,以为得计,就复来楼上。才过老夫人房后,不料有一个使女在横头走出,见黑暗中有人走过,使叫喊“有贼。”那呆子胆小,吓得慌了,被门槛一跤,跌倒在地。惊动了老夫人,并三、四个妇女,点灯来照,见不是贼,却是小主人跌倒在地,两手抱头,又不敢叫痛。老夫人见了,大骂道:“你这畜生,这般时候不去房里睡觉,却在这里怎的?我去与老爷说知,打你个半死。”
  那呆子,敢怒而不敢言,勉强爬起,忍了痛,走到自己房里去了。
  却说翠楼与玉娘闲谈,忽想起把乳与娃子吃,走到下房,揭帐子吃了一惊,却不见篮儿了。移灯到床背后及床底下,并没个影儿,忙走来向玉娘说道:“小姐,两个孩子哪里去了?”玉娘即同翠楼到下房来,掀天倒地,并没有个影儿。
  玉娘吓得呆了,解说不出,又问巧儿:“曾有甚人到楼上来么?”巧儿、老姥说:“不曾见有人上楼来。”玉娘急得没主意,只是流泪。翠楼宽慰道:“小姐放心,万一有些话说,我自去承认,小姐只推不知便了。”玉娘又思起文新,愈加悲伤不提。
  却说黄钺当晚回房,睡在床上,思想翠楼:“当头在我手里,不怕她不肯。
  若我突然而去,彼不知就里,必叫喊起来,又要受我老娘的气,不若明日写一封书与她讲明,然后我走去,便好抱住取乐。“算计已定,及天微明,便爬起来到书房里磨得浓墨,蘸得笔饱,写了一句,改了半句,写了两句,又改一句。磨了半锭墨,然后却写成道:
  侬一向爱卿之至哉,甚欲一了芳情者,而不竹卿之肯也,故侬之相思病已法几百遭。于今幸天上落来两个妙物,在吾手里,乃实卿之所以大笑话也,而今不怕你不肯,不然侬就要出秀起来。你便了不得,了不得。今夜黄昏要到楼上,与你一乐也,卿可写一字来约我,要紧要谨。
  写完了,念一念,拍手笑道:“好个情书,今夜不怕她不约我去快活一遭。”
  将书折好,又想:“要谁人拿去方好?”忽然想到巧儿:“使她拿去,便神不知鬼不觉。”遂欣欣将书信藏在袖内,走到房中,见浑家张氏还睡在床上。便去推开内门,偷了两、三把炒米并三、四个薄饼袖好了,步出房门走到老夫人房前。
  恰好巧儿掇浴桶出来,黄钺扯她到半边去,袖里摸出两样点心与她,又把那幅字交她寄与翠姐,说大相公亲自拿来,叫她不要与小姐看见,就要讨回音。
  巧儿欣然领诺了,收在胸前,去倒了浴桶,走到楼下,将关门敲了两下。翠楼在内问:“是哪个?”巧儿听是翠楼声音,便叫道:“翠姐,我是巧儿,有一件物要与你的。”翠楼疑是老夫人拿什么物来,忙开了门。只见巧儿拿一方纸送来,说:“是大相公送你的,就要讨回音,叫你不要对小姐说。”忽见小姐来到,巧儿缩住了口,急急走下去。
  翠楼关好门,和玉娘转到房中,遂将巧儿话说了。就拆开那折纸来看,果然是黄钺的手迹。见他文理可笑,白字连篇,字迹怪劣,又好笑,又好气。翠楼道:“若据此字中间说,天上落下两个妙物,显然是两个孩儿在他处了,不知是神、鬼吸去的,还是呆子暗地里窃去的。”玉娘对翠楼道:“必是他思想你,闯上楼来,我和你在这里讲话,无人照管,被他摸到床上,私自将篮儿掇了去。”
  翠楼想了一想,跌足道:“是了,是了。我昨晚叫巧儿拿浴桶出来,因要与小姐说话,心慌忘记关了下边关板,直到寻了这孩儿,走到关边,方才晓得,把门闩还推在上边,未曾放下。这一定是呆子偷去了。”玉娘道:“如今必设一个良策回答他,不顺不逆,作个缓兵之计。”
  翠楼沉思了两刻,对玉娘道:“他如今要我回话,不若假意骗他来说话,套他这两件物事在何处,到那时我再作计较待他何如?”玉娘道:“这个主意甚妙。”
  翠楼遂去到关前,叫巧儿来说:“你可悄悄回复大相公说,我已晓了。等到今晚黄昏后,可先到关口来等候,我瞒着小姐出来见面,与他说话。”巧儿听了,应声:“晓得”,就去找黄钺,把翠楼的话一一说了,呆子大喜。
  到了黄昏后,便约会巧儿走到楼上来,咳嗽一声,将手就轻轻在板上敲了一下,玉娘两个已自晓得。翠楼近来,问:“是哪个?”黄钺听是翠楼声音,即应道:“翠姐,是小生。”翠楼便开了上半截关门,露出粉面。黄钺见了,就魂不附体,便唱了一个大喏,笑道:“翠卿,施礼。”翠楼摇手道:“低声,恐小姐听见,不大稳便。我问你,日间写的字,你是怎么说?”黄钺笑道:“是要与你这样,这样。”将两手作个势儿与她看。翠楼红了脸,低低应道:“你若要和我相好,须把实话对我说,我便依你。”
  黄钺道:“我的娘,你要我呕出心肚与你看,也是肯的。”翠楼道:“你字中说:”天上落下来两个妙物。‘是甚东西?如今现在何处?“黄钺笑道:”妙物就是你的两位令郎,昨夜被我悄悄拿出去,寄在陆德房里。我思量你短事在我手里,不怕你不肯,故大胆写字对你说。此是实话,若一字欺你,便生碗大疗疮在口里。“
  翠楼见他口供是实,遂哄他道:“好哥哥,你既不欺我,难道我好欺你?只是今夜要我伴你,不能和你作事,待明夜罢。”黄钺就急起来,正欲说话,正听里面高叫:“翠楼哪里去了?”翠楼忙应道:“来了。”便摇手叫黄钺下楼去,闭了关门进去了。急得那呆子眼中爆出火来,只是无可奈何了,闷闷的便自归房去了。
  再说翠楼走到房里,玉娘道:“方才之言,我已句句听了。为今之计,怎生发付他?”翠楼道:“我有个毒计在此,管教这呆子吃亏。”玉娘道:“你有什么好计?”翠楼道:小孩子不在这里,正好赖他。今夜我和你就把他的字拿出来,就送到老夫人处。若明晚来时,小姐喝声有贼,待我先约定夫人房里几个蛮丫头,捉住了他,奉承他一顿老拳。“小姐笑道:”说得有理。“遂开了关门,走下楼来,到夫人房里。玉娘两眼流泪,将哥哥要强奸翠楼的缘由一一说了,又把这幅字呈母亲观看。
  老夫人看过道:“这个畜生,你老父不知造了甚孽,生下这个不肖儿子。”
  翠楼又哭道:“我家大相公现弄得两个孩子,寄在陆德房里,若翠楼不从,便要把孩子推在我名下。我想此事倘扬出去,不但翠楼受屈,连小姐的声名也不好了。”
  夫人道:“呆妮子,小姐与你的名节,哪个不晓得,我自然有个曲直。”又对玉娘道:“这呆子,作这等勾当。幸喜你父亲不在家里,他若知道了,可不气死。
  你今且上楼安寝,待明夜这呆子到那里,你便叫喊起来,我随即唤这些妇女拿住了,打他半死,出你胸中之气。“玉娘谢了夫人,和翠楼回楼上去。
  到了次日初更时候,黄钺来到关门,把门推动。玉娘对翠楼道:“想是他来了。你去看他,他若无状,待我叫喊起来。”翠楼走到关门口,问了来历,知是那黄钺,便应道:“你在外少等些时,待小姐睡了,我就来唤你。”
  黄钺又等了一回,不见动静,去推那板时,还喜不曾闭,便捱身入去。忽被椅子一绊,跌倒在楼上了。玉娘喊道:“有贼在此。”楼下老姥、巧儿报知夫人。
  夫人领了养娘、使女,各掌棒槌,赶上关去。见关门下有人钻出来,各举棒槌打去。黄钺熬不起,跌了下去,半个身子在门内,半个身子在门外,门内翠楼、玉娘拿着木棍乱打,门外又被众丫头乱打。黄钺大喊道:“是我!不是贼!”
  众妇女听了,方知是小主人,才不敢打。老夫人大骂一场,倒是玉娘劝解,方才放他回去。众人也各各回房。那呆子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,不知明日又做出甚么事来。
  欲知后事,再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三回 高大尹妙计怜才 痴公子弄巧成拙
  却说黄钺那晚被翠楼设计打得遍身疼痛,闷闷回到书房,气得一夜不曾合眼,思量要出这场恨气,千思万想,无法可设。忽然想道:“本府知府,是我丈人门生,平素极有胆量,最善于断事。明日我去击起鼓来,叫他拿这般泼妇到官,拶的拶,打的打,那时我母亲却护她不得。可不出俺胸中之气了?”
  到了次日起来,就乘轿到府堂。此时正发头梆,那黄钺便将堂鼓连敲,吓得众役不知黄公子为着甚事。那贺知府在私衙听见堂鼓乱敲,想是紧急事情,遂传鼓升堂。众衙役吆喝一声,黄钺叫屈起来。知府问是何人?衙役禀道:“是吏部黄尚书的公子。”知府听了,叫请相公。黄钺走到面前,举止失仪,言语失节。
  知府问道:“黄兄有何见教?”黄钺道:“是被家人、妇女打了。”知府道:“家人、侍女,怎敢打家主?”黄钺道:“是借家母的势来打我的。”
  知府听了呵呵笑道:“尊太夫人岂不知道理,好教家人、妇女殴打公子?其中必有缘故。须要说个明白。”黄钺道:“因一个泼丫环翠楼,私养汉子,被我拿住她的私孩,她竟不肯伏罪,反刁唆母亲领了一班恶妇,各执棒槌,把我打个半死。要求老公祖替我拿来治罪。”知府摇首道:“难处,难处。翠楼既是尊太夫人之婢,只该求太夫人以家法治之才是,下官怎好拿她?劝兄息怒,家庭之间,忍耐些罢了。”
  黄钺听了这话,不觉挺起憨来了,说道:“老公祖差矣。朝廷叫你来做官,要治民间不平之事。我家翠楼这丫环,偷外汉不肯偷家汉,我受了她的恨气,母亲又替她作主。所以来求你,你又说她是夫人之婢,不好拿她,我便是我母亲养的,不好惹她。难道你也是我母亲养的,不敢去惹她?”
  这知府见他一派痴话来冲撞自己,没了官府体面,想他是我老师的女婿,不好发作他,便自起身退堂去了,在后堂写个小票儿:为殴辱家主事,到嘉兴府秀水县速拿黄尚书家婢翠楼,与家主黄钺究报。差人发到县里去。
  黄钺还在堂上骂道:“你这没用的太爷,做什么官?偷汉事也不敢问,只好会吃饭罢了。”恰好拿签票的差人出来,说道:“黄公子不须作恼,太爷已出票到县里太爷,替你拿人责治了。且请回家伺候。”就把票与公子看了。黄钺遂回嗔作喜道:“这老贺还是会做官。”就上轿回去。
  且说府里差人拿了票,到秀水县来,正值高知县坐堂,便当堂投进。高知县看了票子,暗想:“贺大人好笑得紧,这个光头票子,又无词状情由,叫我如何好去黄府拿人?但上司之命,不得不依。我今且拘她来看是甚事。”就签了硃票,差个公人到黄府中去拿人,限立刻解到。
  差人领票走出堂来,暗想:“黄府的人如何好去拿?她况又是女犯,这事怎么处。且女犯叫翠楼,就是黄府中出名的翠娘,极会作诗,是四方闻名的女史,谁好去拘她。如今只好设个巧计,唤一顶轿子,约一个伙计同到黄府,假说是太爷内子,说是奶奶、小姐慕她才名,今日特差人请到私衙相叙,半日就送回府。
  黄府晓得太爷是个风烈的,敢不从命?骗出来时,送到官府,就由他处置便了。“
  当时便叫了小轿,同了伙计望黄府来。到得门首,门公人便问:“是什么事?
  老爷在东庄未回。“差人道:”不消你老爷在家。我们两人是县里太爷差来的,因太爷、奶奶、小姐,一向慕贵府翠娘的诗名,今日奶奶生辰,备得有酒在衙里,特差我两个押轿来,请翠娘到私衙和奶奶相叙一叙,立刻要等回话。烦你进去禀老夫人一声。“
  原来这高知县名成璧,系扬州人,新中进土,一文钱也不贪,为官清正,不奉权责,问事如神,所以满县缙绅,无一个敢慢他。门公进去传报老夫人,夫人就亲到楼上与玉娘、翠楼商议。两人都委决不下。老夫人道:“高知县是有名的好官,他奶奶一团好意,特来相请,怎么好却她?还着翠楼去相叙半日回来才是。”
  玉娘就令翠楼打扮齐整,送她出后堂。吩咐老门公跟轿送去。翠楼上了轿,立刻抬到县前。高知县还未退堂,差人同伙计商量道:“如今且叫轿子放在这里,我先进去把方才骗来的话禀明了,看官府如何口气,然后带进去。”伙计道:“有理。”遂叫轿子歇在县前,即飞跑进去,把去迹来踪,直对高公禀明了。高公道:“你们做得是,待我进后堂时,你带她到私衙里来。”差人领命出来,安慰了翠娘。
  少停大尹退堂,差人就催轿夫抬到后堂,请翠楼下轿,遂引入私衙,差人退出,门便掩了。翠楼眼见高公端坐在上面,只得跪下叩头。高公叫她起来,翠楼平身立下。高公举目看了,果真好个女子,不但仪容娇冶,而且体态幽闲。又想她的才学,真是世间难得这样女子。但府里差人说:“她小主人诉与贺太爷有私养孩儿之说。‘可惜是个失节妇人。我今日把好话叩出真情,再作道理。便问道:”
  你是翠楼么?“翠楼道:”婢子正是。“
  高公道:“你家大相公黄钺,今早在贺太爷那里,说你私养两个孩儿,被他弄住,你反撺掇老夫人和一班家人、使女殴打他一顿。故贺太爷听了大怒,说:”
  天下有这等可恨之事。‘定要拿你究出奸夫,连那孩子,立时置之死地,特委本县追究真情。但本县性虽热心若菩提,生平最重文字。我在这里为官三载,也曾闻你的才名、你的诗,不期你今日做出这样事来,岂不是白璧之玷,吾恐悔之晚矣。你的声名为重,如今到了本县面前,不起公堂之上,招出情由,不但你一身难保,还要究及他们,这两个孩子也不得所了。那时纵欲为你,也顾你不得了。
  我今吩咐衙役,只说我奶奶小姐请你赴席论文,是要问你个实情衷曲。你快快对我明白说,我先为你商量计策;你若一字含糊,便到噬脐无及了。“
  翠楼见高公说了这个田地,便毛骨悚然,倒也感激高公。事到其间,也顾不得羞耻,只得跪下叩头,先谢了他,然后把那十州始末根由,与生那孩子不哭的缘故,尽情说了一遍,又叩头道:“求天恩老爷保全小婢母子,为邵生留得此一脉,实万世再生之德。”说罢大哭。
  高公见她已吐真情,就叫她起来道:“据你所说,邵十州是邵卞嘉之子,有什么为证?”翠楼向怀中取出十州做的那首雪诗来呈上。高公看了,果然是他笔迹。便对翠楼道:“这邵生是我故人之子,只为奸佞害他,逃迹在外。不想他的姻缘,却在你身上。今日虽不知他前去的下落,且喜他已有个子嗣,我也替他欢喜。我如今且打发你回去,明日我到你府中,按问此事,你只白赖个全无,我自婉转周旋你罢了。”翠楼叩谢。高公立刻传到原差,讨轿打发回去。
  到了次日,高公唤齐衙役,带了许多刑具,到黄府中厅里坐下。摆了案桌,一班皂快分列两旁,吓得黄府中家人,不知何事?齐上来打听。高公吩咐请大相公出来讲话,家人报知黄钺。黄钺便来相见,分宾主坐定。高公道:“昨夜府尊大人发下一票,却是兄台之事。据票上所开女犯翠楼,下官闻是令妹之婢,不便拘得,且与兄有主仆之分,更不便一齐同审,昨已先唤她到内衙面讯一番。她口硬似铁,说并无此情。学生今日特造尊府,再唤她出来与兄面质,便好定罪,申报府尊了。”
  黄钺就着人叫翠楼出来。老夫人听报这些情由,大骂黄钺,叹气连声。翠楼换了青衣,步出外厅。高公对黄钺道:“无事相干,兄与下官是个宾主;有事牵涉到下官,待兄便同子民。今日王府所在,曲直攸分,罪不在翠楼便归之兄,还须便服来听审。”
  黄钺听了,连忙脱下公服,穿了青衣。高公叫翠楼近前,喝问道:“据你小主人诉说你私养孩儿,你好好直讲上来,是与谁有奸而生的,免受刑罚。”翠楼跪下诉道:“老爷在上,容小婢诉个衷情,死亦瞑目。婢子是自幼服侍小姐的。
  家小姐性耽黄卷,朝夕攻书。婢子洗砚磨墨之暇,亦常吟咏诗赋相陪小姐,惟重关雎之化,岂敢欣郑卫之风。况家主、夫人治家严肃,后堂之内,只有中旬妇女往来,并无三尺之童出入。小姐的卧楼,在老夫人房后,一出一入,必由夫人房内经过。况楼墙插天,飞鸟难入,梁间室上之行,胡为乎来者俞?老爷但问合府男、女、大、小家人。婢子之言,若虚一字,甘服上刑。“
  此时众家人等不少俱在旁边。高公都唤来问道:“你们俱是黄府家人,还有外人?”众人齐跪下禀道:“小的们都是家人。”高公道:“方才翠楼之言,果是真的?还有疵瑕么?”众人齐禀道:“家老夫人治家严肃,方才所言,是字字真的。”高公道:“即是真的,你们下去。”
  又叫翠楼上前问道:“据你方才所言,又据众人证你的话,你竟像冰清玉洁毫无粗心了。但你小主人与你有甚冤仇,忽然起的个无风之波,来诬陷你?且据他说:”有两个孩子为证。‘你若全无此事,这孩子是何处来的?你还要说个明白,若有半字含糊,我就要用刑了。“
  翠楼又诉道:“老爷不问及此,婢子也不敢言,但家相公深恨婢子之意,有个缘故。”便将去年调戏她的情由,她把水泼湿了黄钺长面衣服,及前夜叫巧儿送书来,晚上私到楼上,被老夫人到来打了一顿情节,细细说诉。又道:“若说孩子二字,是男是女?是黑是白?多长多大?今在何处?老爷自问相公,委曲便知,婢子毫不知影响。”
  诉说罢,便将黄钺写来的字呈上。门子接来,送上案前,高公取来念时,白字连篇,文理不通,不觉笑道:“这也是千古一书了。”遂叫翠楼下去,唤黄钺上来问道:“这书是你亲笔不消说了。”羞得黄钺惭愧无地。
  高公便作色道:“你是二品公郎,祖父书香一脉,不想去跳跃龙门,却思量窃玉偷香,岂是个道理?我且问你,这孩子今在哪里?”黄钺道:“在家人陆德的妻子朱氏处。”高公便差人到陆德家里取那孩子,连朱氏唤来。
  俄顷间,差人取了篮儿,连朱氏带到案前。高公命掇那孩子,直到座旁放下。
  站起身来,把那孩子细细一看,说:“这倒好一对清秀孩子,像有两岁了。”暗暗将一个小包儿藏在孩子身边,竟没一人看见,就命差人掇下去了。吩咐一个皂隶:“快去唤两个少年乳母进来。”差人领命,不一时,唤到两个养娘。高公道:“你去看那两个孩子,像是几岁的?”
  两人看了一会儿,禀道:“这两个孩子,像有两岁了。”高公道:“可抱他起来,验是男是女?”两个乳母各抱起一个来,解开袍裙看验。忽见一个小包儿落在地下,响了一声。高公叫取起来看,是什么物。差人忙拾起来递上。解开着时,却是一股金钗,一锭银子,一幅红绫裹着,写有几行字在内。
  高公看了呵呵笑道:“原来是这个缘故。”就叫朱氏上来喝道:“你好好说这孩子是何处来的?你丈夫知情也不知情?”朱氏禀道:“爷爷,丈夫向不在家,连小妇人也不晓得来历,是大相公拿来寄放的。”高公道:“胡说。不是你与丈夫两个知情,大相公因何偏寄在你处?”叫皂隶:“拶起来。”才齐得指,把索一收,杀猪一般叫喊道:“爷爷,且饶小妇人,待我直说了罢。”高公吩咐:“且松拶,待她招上来。”
  朱氏哭诉道:“小妇人初五日黄昏时候,因丈夫不在家,关门去睡。忽听叩门声响,认是丈夫回来,开门看时,却是家主大相公。手中掇这个篮儿,忙吩咐小妇人,说一件宝贝在此,寄与你,好好看管,说罢就跑去了。小妇人不知缘故,因怕大相公,只得掇到房里。方才老爷来唤,实不知此孩儿是何处来的。如今相公现在下边,只求老爷问他便晓得,小妇人是冤枉。”
  高公又叫黄钺上来问道:“朱氏说她不知情。我且问你,这娃子是何处来的交付她呢?”黄钺道:“是治晚生在翠楼楼上拿去寄与她的。”高公道:“你拿这娃子时还有何人同见么?”黄钺道:“只有晚生一人,无有第二个。”高公道:“令妹楼上服侍的,除翠楼外,还有何人?”黄钺道:“还有一个老姥,一个十二、三岁的丫环巧儿。”
  高公也唤她俩到案前,将许多刑具放在她俩面前道:“你俩个只要直说,一向在楼服侍小姐,曾见有这孩子不曾,若不明言,就要拶起来。吓的两个一齐哭道:”是从没有见得,也未曾闻有小儿啼哭。就是夫人房内,还有许多妇女在楼行动,难道常瞒得?“
  那个高公要拶她俩起来,里面老夫人房中赶出一、二十个妇女,都来替这老姥、巧儿两个叫屈,说她们都在楼上转动,果是从未见有个影儿的。高公便叫且放了拶,再唤黄钺到案前道:“黄钺,你这没良心的,你只为要奸骗翠楼。她守志不从,也是她一念贞洁,你却兴好奸谋计,不知在何处拾得这一个小孩子,却要移张公帽李公戴,如何移得去?若说这孩子在翠楼楼上取得时,你该在本处指破她,才是奸真事实。纵然要取她出来,须要眼同一、二人说破,或是当时便交尊堂老夫人处,方使翠楼无可推诿。若单据你说:”独自拿去放在朱氏房里。
  ‘焉知不是你在别处弄来之物,嫁祸与她?况且方才那孩子身边,现有一幅有字的红纸和一股金钗、一锭银子是实据的,你们不消推说别人了。“吩咐礼房:”
  恐黄公子认不出纸上言语,你可明读一遍与他听。“礼房高声读曰:
  男二人,年二岁,甲申年八月十五日戊时双产,四方君子收留者,奉金钗一股,白银一两。若得抚养成人,老幼并感。
  读罢,高公复呼黄钺近前叫声道:“这两个孩子,明明是你那迎主之恶的恶奴陆德所为,不知在何处拾的此子,便与你商量,装在翠楼名下,恐吓成奸。翠楼如何肯服?今该追那陆德出来一顿板子,敲死这恶奴。只是重究了他,便在你面上不好意思。我如今全了你的体面,姑免追究他罢。你服也不服?若不服罪,我便立刻要追陆德这奴才到案来。你起来,不怕你不招出和他同谋之情,究追他何处来这孩子?那时我请你尊翁老大人回府,面告过了,把你与陆德都解到贺大人台下去,枷号出来,以警将来。你若服罪,我便姑恕你罢。”
  那呆子自听审这半日,已是胆都吓碎了,且高公说要请他父亲回来,再解到府堂去,一发魂飞天外,不觉肯错认个不是。乃言道:“这孩子其实是陆德路上拾的归来的了。凡事求老父母大人海涵。”高公方才放下脸道:“若是这般说,学生只得从轻申复贺大人便了。”
  又唤朱氏上前道:“若论你丈夫迎主之恶,本该重究,既已惧罪预逃,姑免究。念你既不知情,相公累你受害,这孩子篮内的银子、金钗二件,是因你有几宵哺乳之恩,我赏你拿去。”朱氏叩头作谢去了。
  又唤翠楼来道:“你相公虽要栽你,耐有主仆之分,你该正言相拒,或诉之老爷、夫人治他才是,不合以水污他衣裳,又同主母赠之以拳,似有犯上之罪。
  但你家主不应以路拾之儿,诬你肚中之物。皆非其道。我今看你老夫人分上,不好难为你,你可到小主母那边去请罪罢。“
  又唤衙役带了那两个孩儿回县:“怜他是无母之儿,唤两个养娘,每人给工银十两抚养他。”断罢,上轿回去了。黄府中男妇和一郡百姓,没一个不称他断得明白。翠楼上去,到得楼上,和玉娘感激高公这般曲全,又不明白孩子身边带的字和两件物事,不知从哪里来的?一时悲喜交集。悲的是邵郎信杳,孩儿又离去;喜的是孩儿去了,脱了祸胎,且在高公处,所得依了。
  惟有黄钺肚里又气、又恼、又羞。明明两个孩子在楼上拿下来,情真犯实,却反变出许多不明白的事来,倒屈认自己做出的恶名。一则恐怕父亲回来得知了见责,二则又怕妻子埋怨嘲笑,只得闷闷的叫一个小童随了,带几两银子,躲在城外一个草庵中住了三个月,方敢回家。
  自此两个孩子,竟在高公衙抚养。玉娘、翠楼在楼上思念邵郎,未知在霍小姐处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四回 霍孝女途中跨凤 老忠臣白日归天
  却说霍公为奸臣陷害,家眷都被带进京,连文新也被差官认作他女儿,同春晖小姐一路起解,只带家人霍忠同行。那春晖小姐见老亲被圄,愁颜不改,只恨自己不是个男子,何以替得父难。所以一路行来,食不甘味,寝不安席,就是与文新极相爱契,也不曾与他笑话。霍公在船上偶然感了风寒,睡了五、六日,她夜衣不解带,烹茶煎药,在床前伺候,听霍公咳嗽声响,便问父亲可要汤水,执壶斟上。霍公见了,心上过意不去,对她道:“我儿,这样寒天深夜,却为我有病恙,你在此吃苦,你早些去睡罢。”春晖道:“爹爹宽心安寝,孩儿自睡去罢。”
  小姐虽如此答应,仍旧不与霍公称道,悄悄的和衣瞌在桌上,将灯藏过,才一闻床上有些动静,便起来问父亲,可要什么。如此五夜。第六日,霍公痊愈了,她方才解带安寝。又行了几日,看看行到河南交界,将要起陆路。霍公那晚睡到半夜,忽梦见一青袍角带官员,直至床前,手执一揭帖跪下禀道:
  “小神乃本境土地,上帝因公一生忠直,今特授公为天下都城隍,后日丑时时分便有官吏来接,前任是吏部侍郎邵爷隶此职,今已任满,转生九天巡行使者,专等明公交待,故先差小神来报。”
  霍公听了,骇然问他:“邵公是何人?”那官员道:“他现有令孙大贵人在尊舟,询彼自知。”遂告辞去了。霍公醒来,却是一梦,残灯未灭,手中还执有他禀帖,披衣起来看时,是素黄纸一折,并无字迹,心中大骇。
  等到天明起来,夫人、小姐、文新、小桃,都在前,霍公对夫人道:“你夫居官三十年,幸喜无负朝廷。今阳数已绝,明日便当永诀。”又对春晖道:“我儿今年长成一十六岁,因你才貌双全,难于择婿,未卜东床。我今不及见你牵红绣绸,奈何?”春晖道:“爹爹长途珍重,今日为何忽讲这个田地?”
  霍公便将昨夜梦中之事,述于夫人、小姐听了。春晖道:“爹爹梦寐之事,必未可信。”霍公道:“我一生正直无私,鬼神乃有欺我之事?现据有票揭在此。”
  把梦里接着那黄纸条看了,大家毛骨悚然。霍公道:“我倒忘记了,据梦中神道之言,我代前任尊神是吏部少宰邵公,他有个令孙现在我舟中。这话不可解,难道新姐就是邵公的令孙不成?”
  便唤文新近前问道:“我晓得你在我舍甥那边,却不知得你来踪去迹。我想神道所言邵公者,只有长安集贤村少宰公,他令郎邵卞嘉,与我是通家兄弟。卞嘉只有一个令郎,讳十州,自八、九岁上,我曾在他府视见,晓得他并无姊妹。
  难道就是你不成?你可实对我说个明白。“文新跪下道:”老恩伯在上,小子便是邵十州。“霍公吃了一惊,拉他起来道:”贤侄为何至此?“十州就把从前及改装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大家俱惊得呆了。春晖听文新说是男子,就闪开半边去了。
  霍公沉吟半晌,忽然笑道:“这也是天作之合了。”便对夫人道:“我看邵生一表非凡,兼又青年博学,蟾桂高枝,我意欲把女儿配他,未知夫人心下如何?”
  老夫人道:“这事只凭相公主意。”霍公取历日来看,恰好今日是个黄道吉日。
  因说道:“昨日莫知县送有酒席一桌,还是未动,今晚就作新人合卺之席罢。”
  命小桃请小姐出来。
  小桃进去,请了两次,方才出来。夫人道:“我儿,你爹爹有命,把你配合邵郎。这也是个佳偶,今晚就是花烛之夕了。”春晖低低答道:“终身之事,自凭爹爹、母亲做主,但有两件不便之事,孩儿未敢从命。”霍公道:“有甚不敢?”
  春晖道:“邵郎若无改装相随这个缘故到也罢了,只是他一向男扮女装,追随至此,今日忽然缔婚,变女为男,恐被外人谈论,女孩儿倒是无丝有线了。第二件,爹爹遭难之秋,孩儿正寝食不安之际,况爹爹说:”明日是仙道之期。‘若果为真,正人丁筑筑苫魂,岂敢效于飞之爱。有此两件不妥,是以孩儿敢违大人之命。
  “
  霍公道:“我儿,你说的话,虽是有理,但君子守纪,智者变迁。这邵生因权奸当国,要害他全家性命,所以不得已改头换面,屈曲依人,也是没奈何做的,休为狗偷之辈。且你冰玉清洁,志凛寒霜,谁人不晓得?今日作合,何用嫌疑。
  若说到我身后之事,不思新婚,虽是你的孝思,也须想我只生你一个,并无兄弟,要看你成就终身之事,方才放心。你今日在我眼里从了邵郎,可谓倡随得人,我就死也得瞑目。“
  春晖低首无言,走了进去。文新辞霍公道:“小侄蒙老恩伯厚情,非不感荷。
  但小侄双亲久违,且在触藩之日,不告而娶,益深不幸,还求老恩伯再择高门为妥。“霍公笑道:”贤侄不须谦逊,我和你今日两家俱值患难之秋,不必拘拘礼节。成亲之后,且慢更改面目,私尽夫妇之道,阳仍姊妹之称,少不得老夫归天之后,候旨定夺家属,那时有事无事,贤婿相时度势而行。“
  说话之间,渐渐日坠西山。霍公催促夫人代女儿妆束,让后舱房与她做了新婚,自己移房来中舱铺下。吉时将近,点上两支高炬,小桃拥簇小姐出来。此时文新也换了霍公的青圆领公服、皂靴。两个新人,灯光之下,照耀如天仙相似。
  先拜了天地,又拜了祖宗之位,然后拜了霍公夫妇,双双携手同入洞房。小桃自己摆下那桌酒在后舱。文新换去公服,入席饮酒,虽是相熟面孔,也未免装腔作样,只是略坐饮了几杯,吃了些饭。小桃收了酒菜,净桌子,带上门,就出去了。
  文新勾了春晖香肩,双双坐于床沿上。文新先脱了袍服来代春晖解衣,春晖再三推阻,被文新强按住,松了浑身上下纽扣,抱入衾中,又除了小衣。
  春晖道:“奴此身总属于君,但是我父母在患难之中,儿女无偷安之事,巫峡行云,请俟异日。”文新道:“小姐之言固是。只是夫妇乃百年之大事,一夕伊始,终身永赖,若是今宵错过了良时,反为不美。日间尊翁大人对小姐讲的,难道小姐就忘记了?”春晖被缠不过,只得顺从,行夫妇之礼,自不必说。若论文新完婚,此次是初出茅庐第一功;而论征进,乃是三出祁山。盖前在玉娘,乃暗渡陈仓,此则明修栈道。相抱睡去,不觉红日已升。
  二人起来,霍公将家事写明细账一幅,交与文新夫妇讫。下午便设一席酒,四人坐下,先对夫人说了几句永别的话,又安慰夫妇,更唤老家人霍忠进来,吩咐善事主母与小姐。遂命烧汤沐浴,换了衣服,写就一道遗表,望北拜谢了朝廷,向南拜过了祖宗,然后开舱请校尉官进来相见。霍公道:“下官致仕在家,蒙圣恩下逮,待罪来此,今呈上帝宣召老夫为天下都城隍之职,定与即夜丑时赴任,不及面见天子了。兹有遗表一道,烦天使带上,转达天朝。老夫乏嗣,止此二女,老荆和婢子,一概感烦大人垂青,就此永别。”那校尉听了这话,恐怕他暗服毒寻死,倒用心防变,紧贴得霍公坐船,伺候霍公动静。
  且说霍公自送了天使出去,遣开夫人、小姐辈,静坐前房。到得半夜,见车马役从纷纷来接,便闭眼上轿而去。老夫人和春晖、文新、小桃四人,闻得前舱一阵香气逼人,忙开后舱门来看,霍公端坐瞑目去了。大家号陶大哭起来,外面校尉官忙进来看验,见霍公这样死法,不胜骇异。忙倒身下拜,就赔五十两银子,着地方官员买一具沙板盛殓,又送二十两银子,为纸帛之费。即委地方官员照管老夫人一只船,自星夜复命去了。
  春晖和文新堂前尽哀,夜不解带,伴着霍公的灵,过了四十九日外,卢杞标旨倒下,家属流徙广东潮州府安置。老夫人望北谢恩,遂即起身南来。行到瓜州,文新与夫人商量道:“岳父之柩不便远挚,不若暂寄此处山寺中,倘候有归来日期,带回家中去,何如?”夫人与春晖道:“有理。”
  当晚,船在金山脚下。上去对寺僧说了,送了三十金谢仪,又蒙众僧做了一夜功德,抬放在一间绝净的房里。三人一齐拜辞霍公神位,痛哭一场。文新又感霍公情谊,题诗一首,写在壁上。随即开船。行了两月余,才到潮州府。便着霍忠去租房屋居住。
  霍忠去了半日,来回复道:“租得一所房屋,是一个大乡宦的房子,十分洁净,且又家伙齐备。”夫人欢喜,即叫三乘轿子到那里去住。见是三间房子,庭边栽有数株绿竹,后面一个荷花池,北窗相映,清香郁人。老夫人做房在东边,小桃横一榻相伴,文新与春晖做房在西边。是夜文新久睽之后,意欲求春晖一叙芳情,春晖正言拒道:“男女之欲,人孰无之?但妾身花烛之夜,一赴阳台,遂符熊梦,今已怀孕半载,岂宜妄动。且读书明理,须法天时。今天火流行,正人身真阳尽泄之时,应保身预养,勿为情欲所伤。”文新见说得有理,亦不相强。
  自此文新与春晖在潮州住下,心中却甚念玉娘和翠楼。
  不知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五回 狮吼时炎凉历尽 鹿鸣日丽艳联芳
  话说嘉兴知县高成璧,居官清慎,断事廉明,三年考谕,奉旨钦取进京。欲起身四、五日前,高公与夫人商议道:“前日收养这两个孩子,幸俱长成聪慧,皆认你我为父母,竟不知另有个父母在哪里。但收回之时,从未说破,黄家老夫人至今尚在睡梦里,我欲遣人去通消息,恐反起疑端。若更不别而去,使彼不知二子下落,予心何忍?”夫人道:“此亦何难。只令假说我家小姐久慕黄小姐妙才,要求写把诗扇,吩咐妇人进去,随机应变,私对翠楼说之,使之放心,便可远去。”高公道:“有理。”随即差一个家人,备下几色礼物,送到黄府来。
  此时黄夫人染些微恙,不去起身,即命翠楼接待,收了礼物,摆酒款待来宾。
  那妇人看见无人在旁,备细将老爷、奶奶进京,要带两个孩子去的意思,对翠楼说明白了。翠楼口虽不言明,心下十分感激那高公。玉娘悄与翠楼斟酌过了,私写下一封字,附寄孩儿,又回送许多玩物、诗扇与高奶奶和小姐。妇人谢别而去。
  从此玉娘、翠楼,遂不下楼,供奉白衣大士,终朝礼佛看经。凡有来说亲,俱不应允。黄公夫妇见她才高,不能轻就,也不强她。直到二十四岁上,老夫妻两个要通她纳婿,玉娘道:“必才如邵解元者方可,不然宁可终身不字。”再逼她时,就要秃发为尼起来。黄公只得停了此念,还差人四下通访邵解元踪迹。后来家人回复黄公,说那解元合宅男女,随同乐公弃官逃遁,已有令旨追究。黄公将此言,说与女儿。玉娘道:“且再看几年,有什么消息。”自此黄公竟丢了这念,任玉娘决志不提。
  却说高公进京,选了吏部给事中,便把卢杞奏了一本,就削职归家,优游林下。过了几年,他公子高旷年已十九,满腹文章,此时带回的两个孩儿,也有十四岁了,胸罗经史,笔走珠玑。是年三个学生,一齐入泮,一个唤作高邵才,一个唤作高邵学。亲友填门拜贺,高公十分欢喜。
  那日席上有个同年乡绅武陵源,原任山西观察,丁忧在家。他曾见过二高的文字,是将来大人物,心下欲将季女琼碧择配高邵才为婿,就央个庠友肖韶美达知高公。高公应允,要选吉日行聘。只有武公夫人蔺氏,是个极不贤的长舌妇,访知高公是个穷官,不肯与他联姻。因武公夸说女婿才貌,又蔺氏有个亲弟兰廉侯,从旁经口赞扬,因此蔺氏勉强从了高公。送了聘来,回聘极其丰盛。
  不意定亲后一年,遇着荒年,高夫人程氏又患疾而亡,高公家业日渐陵替。
  武公虽时有所赠,究竟坐吃山空,岂能长继?武公见此光景,说请邵才来家读书。
  蔺氏见女婿虽生得清秀,只是寒喧之气逼人。初来二、三月,也有三分礼貌相待,以后渐渐待慢起来。武公又私下把些东西与女婿寄送高公,被蔺氏得知,便与武公大闹一场,遂十分厌起高邵才来。
  这邵才生性又是极孝的,在制中通身布服,终日愁颜不改,又不茹荤,渐渐黄瘦起来。凡是讨茶饭时,蔺氏口里只说讨去与病鬼吃。这些家人、妇女,见主母轻慢他,个个都学起样来,当时也不叫相公,到人背地只唤他是小高,每每故意使他听见。只有武公到底敬他,见这个蔺氏这般光景,心下着实不安,就要选择吉日,把女儿配合,使女婿有所依托。蔺氏嚷道:“他家也是做官的,难道不知理数,六礼未修,如何就要做亲?”
  武公主意定了,也不顾蔺氏嚷闹,竞选定九月十三日戍时合卺。蔺氏将礼物不置,只这随常衣服,若平日有几件好衣服,并那零星物件收好,又不许在正房屋里住。武公被闹不过,只得把书馆将就与他做卧房。到得吉夕临拜堂时,蔺氏又骂道:“瞎眼老贼,好端端的女儿,编拣这样穷鬼嫁他。我看他嘴脸不饿死就够了,还要指望发迹。”
  三朝款待娇客时,各亲俱来相会。这蔺氏的大女婿洪监生,是洪内翰的儿子,是百万之富的。二女婿是都堂呼延禄之子,叫作呼延升,文理欠通,竟买个举人在身上。这日来会亲时,跟随女婢,好不齐整。只有高邵才一贫如洗,寒气逼人。
  二位阿姨晚上,到小妹房内看看,两家有二十余个丫环、乳母辈,跟随拥进。入房里冷冷清清,不像模样,都掩口而笑,蔺氏故意把些冷言嘲笑,琼碧只是忍气吞声。
  原来蔺氏是个小家出身,性只爱奉承富贵,搬是非的人。大姊妹两个都晓得做娘的性子,平日极力哄骗母亲。这琼碧生性是个端贞的女子,比两个姐姐多识几个字,文理最通。一向姊妹们是同面不同心的,所以今日同母亲也三言两语的讥笑,琼碧心内暗暗叫苦。且喜夫妇俱是少年美貌,男欢女爱,十分相得。高邵才虽新婚,而日夜书声不辍,半夜方眠,武公听了,深自叹服。惟蔺氏管待邵才,茶饭不得荤酒。无分上上下下,除了武公,没一个不怠慢他。过了半年,不知受了许多不堪光景。
  一日是二月十二日,乃武公五十岁的诞辰,亲戚都来拜贺。洪家呼延家送的是彩缎金爵,约有二十余色,高家不过是烛面鞋袜之类。蔺氏故意把大女婿、二女婿、三女婿之礼物,摆在桌上,逐样指明是某家的,与众人看来看去,要使高邵才夫妇没趣。
  晚上酒席散后,大家进来拜谢。这洪、呼二家面前,也有斟茶献酒的,也有掇汤伺候的,惟有高邵才撤出半边,无人理他。种种炎凉势利,只为蔺氏做了这样子,下人便奉迎主母之意,顺风使来,不怕高邵才夫妻二人志气辍了。
  一日高邵才发个念头,要到长安去走一遭,或者博得功名到手,破破势利闲气。夫妇到高公处,将岳家事情细细述与高邵学听了,兄弟两个抱头大哭一场。
  高公听见,不知为什么缘故?私下去问高邵学道:“你哥子回家,何故悲惨?”
  邵学就把哥子的话,转达父亲。
  高公叹道:“这也是命之所招,只索忍耐罢了。虽今年秋场在即,娃子家六、七里路,从未出门的,如何好去得。”遂唤邵才到面前来劝慰他。邵才落了几点泪,跪下告道:“孩儿不孝,不能侍养父亲,志欲远游。”
  还未说完下句,只见外面传个帖儿进来,说有福建来爷到。高公看时,写是寅年弟来之安拜高同年的。进士出迎,相叙寒温,促膝谈心。原来这来公是福建汀州人,高公同年进士,又同在吏部观政,与高公意气相投。原任刑部左给事中,今服满进京,特来相谒,匆匆就要开船。
  当下高公留他便饭,三个公子都出来相陪。那来公自目不转睛,把年侄只管看,对高公称赞道:“如何老年兄,有这般好令郎。”高公谦逊了几句,直谈到晚,高公便留来公宿在家下。邵才对高公道:“来年叔此去是直到京的,孩儿不如附了他船去,还赶得及秋试,到彼时只图个进场之策便了。”高公道:“若得赶这个便去,我便十分放心。”高公随将此意说于来公。来公喜道:“这是妙极的事,盘费都在小弟身上,不须年兄费心。”高公称谢。
  夜深即寝,邵才随父亲到里面来。只见高公取一个拜匣在面前,嗔二子过来说道:“我儿,你听我说,你二人是我螟蛉之子,你还有嫡亲父母。今我说明白与你听,你须博得功名到手,图得一家骨肉完聚方好。”便将他父亲避难根由,与那母亲守志不字之始末,细说一遍。然后开匣取出一本雪梅集来道:“这便是你父亲从前的制做。”又取出一个小封套来,有字两封。又道:“这是你亲母的手迹。”
  二子接了,跪了拜谢道:“蒙父亲抚养成人,孩儿一向未知就里,今日方晓来历。”高公道:“你二人只要功名早就,快快访你父亲的踪迹要紧。”挽了他二人起来,高公吩附邵才道:“你今可去向媳妇说知明日要去的事,也好打叠行囊,收拾些路费,省得明日起身时,匆匆不及。”
  邵才领命,连夜归去,对琼碧说了。琼碧料阻他不住,自听他去,夫妻二人说了一夜话。天明起来,琼碧收拾她钗细之类,约有五十金,付与丈夫,叫他变卖为途中之费。邵才又叮咛,不要与丈母说明,在房中点检停当了行囊,就去书房里拜别,武公错愕问道:“贤婿为何忽想远游?”部才推辞对曰:“承家严之命,送来年叔上京,不久就回。”
  说罢,拜辞武公要行。武公在拜匣内取出白银三十两,赠为路费。邵才收了,别过武公,又对琼碧说几句心腹话,忍泪拭眼,叫人挑了行李归到家里。高公见邵才来,便问:“行李可曾修齐备了么?”邵才指一指道:“我已叫人挑进来了。”
  便拜辞父亲,且又到母亲灵前拜过了。然后兄弟拜别,将那本雪梅集,上下分开得两本,各执一卷在身,又将母亲写的字,也带一幅在身边。一路同来公设个计策,认他是父子,随任观场。吏礼二部都批准了。高邵才因改作来邵才,入试中式第五名。好不得意,感激来公不尽。到十月初各省解到乡试录,来邵才把江南试录一看,方晓得高邵学中第九名,高旷中十二名,两个兄弟俱登乡榜,那来公老大喜之不胜。
  一日有个同年乐志彬来拜,见桌上半本雪梅集,便问道:“年兄这集从何而来?”邵才答道:“偶从一处得来,年兄曾会此人否?”乐志彬道:“可惜好个风流解元,一别十五秋,如今不知飘流何处?”来邵才忙问道:“年兄何处相会?
  他又何年相别?致叩始末。“乐志彬就把邵十州始末细细说了一遍。今等邵十州被李道人神风吹去一十五年,未知下落。今卢杞已遭贬死,朝廷尽赦那为卢杞贬降官员,前月初十日已奉有司贡衙取出一折纸来,看却开得明白:
  都御史冯之吉,起用吏部左侍郎。
  左春坊欧阳渐,起用国子监祭酒。
  兵部尚书霍达赠少师,荫一子。
  吏部给事中高成璧,起用太常寺正卿。
  淮安知府乐为菁,起用嘉兴道御史。
  龙城知县郁有道,起用嘉兴府知府。
  锦衣卫都指挥费而隐,起复原官。
  锦衣卫千户陆尚质,起复原官。
  解元邵十州准复会试。
  高邵才看罢,乐志彬道:“卢贼时自为受害的官员共九十七名,只此八员,是因邵老叔连累的,今尽行升转。诏到之日,即期赴任。家君此时,想已到越矣。”
  邵才问道:“年兄为何不在本省乡试,却在北场入闱?”
  乐志彬道:“小弟随家严同邵老叔避难江右一十五年,至今年正月李道人来说,夜观星象,妖气尽消,文星独显,诸公可以出头。故此邵老叔自同李道人从吴越一路寻他令郎去了。家君同小弟到淮安驻足,打发小弟进京观圣,就援例入场,故得附骥尾来。”
  邵才肚里已是明白,邵卞嘉是我亲祖,已有后信在吴越了,但不知父亲在何处?心下踌躇。乐志彬道:“年兄何用费思。”来邵才道:“小弟是邵氏至戚,急切不得去见他,所以沉思。”乐志彬道:“今圣恩准十州会试,他明年自然来京会试,那时就可相会了。”来邵才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只得安心住在长安,待会试过了,寻取父亲。
  未知得见他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六回 访亲闱误入花宫 落火坑狂淫禅院
  再说霍夫人自居潮州府后,到十月中,春晖生下个男儿来,大家欢喜,取名小春。过了五年,文新因想父母,心中如割,又思玉娘与翠楼音信不通,未知光景如何?岂不耽误她们青春少年。一日对夫人和春晖商量,要悄到江右吴越一路寻访父母消息,便道看看岳父灵枢,兼候一候玉娘、翠楼。霍夫人久有此意,未曾说出,今见文新话及,与女儿皆道:“去走一遭。”
  择了吉日,把八十金买了些药材,打扮个小客商模样,辞了夫人、小姐,春晖就写书寄候玉娘。文新搭了小船,晓行夜宿,不只一月,已到南昌,把药货上了客店。次日,文新偶闲步行,有三里之地,望见一个殿宇甚大,苍松古柏,环绕茂密。文新乃自忖道:“这等境界,必是清修之地方,何不进去随喜一番?”
  行到寺门,只见上面题着“青莲宝岸”四大字。
  又行到第二重门,正门关锁,旁边一个小门半掩。推开进去,是一个大雄宝殿,上到殿中,便倒身礼拜。起来闲步,忽见一个小僧出来,张了一张,走进去了,俄顷间又是两个出来探一探,又缩进去。不一时走出个中年的来,向文新问讯道:“尊官他乡何处,何事降临小庵?”
  文新方晓得是个女儿庵,答道:“小生从东粤到此,偶然信步行来,不知是女菩萨修行所。”那尼道:“原是远方檀越,请进里面随善奉茶。”文新谦道:“不消,怎当此。”尼固请,只得随她进来。入了小角门,转弯抹角,方到一深院,收拾得十分整齐,铺设之类,色色皆精。又见两个少年尼姑出来问讯,请坐。
  一个十五、六岁女童,献上四盏茶来。
  茶罢,文新起身告辞。中年尼姑道:“尊官到此,尚未奉斋,如何就要告辞?”
  文新道:“小生敝寓甚远,有三、四里路,还是早去为便。”那尼道:“贵寓虽远,再坐一刻也不妨。”文新看这些尼姑,个个妖艳,作丢眼色撩人,觉得不像个正经出家人,决意要辞出去,怎奈这些尼姑,你一句,她一句,甜言美语,再三相劝。
  文新只是默默不出一言,却自去观玩。那壁上联轴,皆是名人书画,色色可人,迷眩心目。信步行来,转过廊下,别入一室。文新举目一看,见锦幕四围,沉檀扑鼻,书画古玩,罗列满目,种种富丽,皆人世罕见之珍,无价之宝。转眼一张,又见那边壁上挂一古琴,外镶黉馀二字。
  文新暗想,此琴材质非凡,但未知其音调何如耳。这些女尼随后,跟随文新游玩至此,见其光景,似不像留他得住的,口中吟出二句歌词云:无计留春住,东风利如刀。其意盖以为她有心要留文新,而文新无意留住也。
  文新转身便问道:“女菩萨口中说什么,想是已耽吟咏否?”这些尼姑便齐声应道:“相公何轻眼觑人至此,我辈虽系空门贱质,实是宫室名姝,性耽黄台青灯,故长损尘念而入空门耳。今见相公风流俊雅,满腹牢骚,故不愧羞耻,窃欲领教于万一。”
  文新意尚未决。这尼姑虽非淫邪之徒,然专好与文人谈论,今文新出口不凡,知必为才子无疑,决意欲留他,便心生一计来,假说:“相公来了半日,想腹中已饥,待小尼去伺一味中吃的点心来,请相公。”便留两个徒弟相陪,自己却去厨下弄了一回。俄顷之间,掇得一盘糕来,请文新吃的。文新不知是计,且又腹中果然饥来,况且糕味甚佳,一连吃了八、九块,便觉身轻脚重,早已瞌睡在桌上。
  原来此糕乃秫米磨粉,烧酒拌匀,晒干复浸,如此五、六次,又和好奇花及许多热物在内。今日文新正坠其计。当下见文新昏迷不醒,众尼便扶文新人内室,到床上睡好,又留徒弟服侍文新,自去煽下一壶热茶,以俟文新醒来口渴要吃。
  及至漏下三鼓,文新方才慢慢醒来,口里还说好醉,好醉。开眼看时,见那灯烛辉煌,众尼伺立。起来穿好衣服,往外就走,急得这些尼姑赶上拉住,乃道:“三更半夜,山门俱已落锁,相公要何处去?”文新无可如何,只得暂住一宵,思量明日回去罢了。晚上,诸尼争相与文新快活,直弄到精疲力竭方罢。
  翌早,文新未曾起来,诸尼早备得芡宝茯苓糕,人参龙眼肉汤,掇到床上,要与文新点心。文新俟用过早膳,便要谢别出去。众尼齐道:“相公何性之急也,敝庵虽陋,绝好僻处山林,别成世外,又无车马尘纷,相公何不暂住几天,一豁其胸衿,琴、棋、诗、赋,尽可以消闲过日。况我辈又欲请教一、二。相公以为何如?”
  文新被缠不过,暗想:“我命何蹇至此,今日才到此地,不意闲步遇此这般泼尼,真是无计可施。”急得目瞪口呆,欲要声张起来,怎奈墙高插天,门深似海,非徒无益,恐及致害。左思右想,无可脱身。忽然想起:“李虚老的秘囊,装在衣衿内,何不拆开来一看,必有甚解救的方法。”推个解手,背地里拆开来一看,呆了半晌。你道写的是什么说话?却写道:
  九年方脱莲花岸外另一纸,附那保元养气秘术。
  文新看完暗想:“李虚者既知得有今日之难,何不预先替我说明,免遭此厄,倒说九年方脱此地。想是天数已定,罢了,罢了。急也无用。”只得安心住下,与这般尼姑分韵赋诗,弹琴唱和,角胜锹枰。在庵一月有余,个个通名道姓,方知老尼法号幻如,徒弟松风,水月,闲云三人,此外服侍的女童、老姥未知其数。
  一日见了一个女童,手掇一个盒子进来,对幻如道:“师太命我拜上师父,因闻得近日得了一个仙客,未及奉贺。今先送一盒点心在这里,少顷还要屈师父与几位师兄相同过去,随喜一番。”幻如答道:“晓得了,我即刻来。”这个女童应声自去了。少顷又有一个女童卷发的,来请道:“师太等候已久,即同仙客一齐去罢。”
  幻如对文新说了来意。文新说:“知道了。”即与幻如携手同行。走了一会儿,方进小门,又行几步,过一小桥,终是佛殿。入了佛殿,就有老尼姑出来相迎接,随后又有四、五个不削发的少年美妇,一齐接见,迎入里面,分宾主坐定。
  文新就问师父的法号,那老尼答道:“老身贱字真空。”指下坐五人:“皆是愚徒,名闲如,寂如,空如,静如,皎如,皆是阀阅名家,在此修行,一向凡心不动,念道甚深。昨日闻说幻如师兄接住仙客,那后生辈闻及仙客出风入雅,绝妙诗才,各自见猎心喜,不揣固陋,欲班门弄斧,未知相公其肯赐数否?”文新谦言:“作才谕劣,何足当品题。”彼此闲谈一番,便欲奉杯入席。
  俟坐已定,轮流把盏,猜拳行令饮酒。文新见那末坐一美妇,年可十五、六,生得分外秀媚。询其道号,知为皎如,此人乃才高道韫,出口成吟。文新见她,加敬十分,她亦十分敬爱文新。言谈之际,不觉红日西沉,杯盘狼藉,各自起位闲步。
  少顷,女童献上香茶,文新吃了几杯,女童提灯引文新往睡。真空先拉了文新,走到床前,脱得精赤,倒在榻上,把双脚竖起。文新便跨上去,放出本事,极力抽添。然后众尼一一与文新欢娱,五人中,皎如生得秀媚,文新就拉她同睡。
  文新住此,可是数十余天,自此真空、幻如互为宾主,若非东院排筵,即是西庵设宴。日复一日,光阴迅速,文新住此,不觉有九年矣。
  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  第十七回 老封君观诗忆子 小公子得意回乡
  却说邵卞嘉和乐与人匿迹于施宏德之家,春去夏来,秋还冬往,转盼之间,过了十四年。到十五年春,正月初旬,李虚斋来望他,一见面便称贺喜,说:“贫道夜视天象,奎光柄于紫微之间,应贤人得志之秋,佥壬消志之日,二公俱可以出头矣。”当下就请他离了地窖,在厅上来坐。李虚斋对乐公道:“贤乔梓气色焕发,秋间并有佳音,即今当往贵省一看家园,星夜作速进京,明公准于淮阴一路伺候纶音,今可即先北上,功名垂手可得。”贺道:“同邵卞老游吴越间,访有二兄消息,冬尽春初,或者得晤明公子越地,也未可知。”遂选吉日与施宏德设祖帐于郊外,痛饮一番,洒泪分别。乐公往福建,到家数日,便同乐志彬北上,同家小在维扬居住,打发公子入京援例进场。到十月中,已知志彬中了,自己遂授嘉兴兵备道,竟领凭赴任不提。
  却说邵卞嘉遂令家人陆懋,星夜往长安,探望家乡如何光景?就进京打听朝事如何?陆懋领命进京去了。那邵卞嘉同李虚斋见风和日暖,遂乘船游览江山之胜。船到金山,见夕阳西下,新月东升,两人遂登山投宿僧房。次日遍游禅院,见一精舍,封固甚密,询诸寺僧,虚白道:“此乃霍尚书停榇在内。”
  卞嘉失惊问道:“是几时寄顿在此?”虚白道:“是十四年前,有位老夫人,同两位小姐舟过此地。闻说是什么降贬的家属,居往广东去,因此种因,在这间房寄顿此柩。不意一去数年,杳无音耗。可煞作怪,一向平安无事,近来两、三月间,里面常闻吆喝之声。傍晚有不怕事的,在门向里张探,见有乌纱红袍的官儿,屋内侍从之人,拥满一堂。那人吓坏了,回去大病一场。从此外面封固,等闲也不敢走进此屋左右。”卞嘉道:“这就是为我受累的霍道翁了,决要开门一看。”虚白道:“相公不是戏耍的,若没甚紧要,不开也罢。”卞嘉笑道:“天大的事,有邵某在此,断不遣累师父。”
  虚白无奈,只得取钥匙,交与卞嘉,自开门去了。卞嘉叫阿寿开了锁,推门入去,见中间停着灵柩。一张小桌上供了灵位,写着故兵部尚书道庵霍公神位,旁写孝女春晖,甥文新奉祀。卞嘉看了,先逊李虚斋过,然后倒身下拜道:不意长安分袂,遂成隔世。皆邵某不才,遣累知己。倘九泉有知,能无怨恫。“遂叫阿寿渡江备办祭筵。又见壁上有诗一首:
  蟾宫独步正佳秋,忽际春风改迹游。
  已撇椿萱魂欲断,又虚琴瑟泪长流。
  喜随山佩乘东鲁,忧接天恩下凤州。
  万缕愁情谁似也,一江寒水向东流。
  卞嘉读完了,想诗中之意明明是十州口气,细看字迹,亦与十州无异,又看牌位的字,也是他笔迹。心中暗想:“这字明明是我大郎的手迹,难道他就在霍公处栖身不成。”少顷,阿寿挑了一桌祭筵,摆在霍公神位前。卞嘉三行拜奠,泪如雨下,焚帛之后,收了祭筵,即同虚斋享了酸余,又送白金五两,与虚白为香烛之资,自回镇江府不题。
  却说春晖小姐,自文新去后,过了一年,小春已长成七岁。春晖命霍忠置办一色书籍,亲自训诲。才到十岁,五经皆通,取名霍继祖,春晖自教他作文。一十二岁,已是三场通透。一日,后门住的老园公走来时,对霍忠道:“俺家冯爷和夫人来望你家小相公、老夫人哩。”
  霍忠忙入内报与夫人及小主人知道。你道这冯公是谁?就是那都御史冯迪庵。
  他为邵卞嘉父子之事,卢杞把他同欧阳渐俱罢官而回。那年霍忠入城寻寓时,偶然问着他管园的周老,禀知冯公。冯公也知道霍公为着邵卞嘉之事,有心要照顾他,恰好有几间空房在那里,所以一说便允了。霍夫人迎进去,关好中堂,内外隔绝,从无人见霍家内眷的面。冯公晓得霍家治家严肃,不好来动候,只常着人送些盘盒进来。
  这几年来忽闻读书之声,通夜不绝,心中十分诧异,差人访问,却晓得是霍夫人外孙。令婿又不在家,闻说是霍小姐亲自教子,一发奇异。故今日特来要认那好读书的学生,因同夫人来候。霍夫人当下让霍继祖迎接冯公入来,作揖看座,晋接之仪,丝毫不失。冯公暗暗称奇,坐定仔细把他一看,好个俊秀郎君,如王侯的一般。又想这样年纪,举止中节,好学孜孜,但未识胸中如何,便欲试他一试。因是乍会,不好多讲甚话,冯公略略问他家中之事。继祖也只致谢冯公照拂之情。后又讲些闲话自别。冯夫人进内去,相会霍夫人春晖。彼此盘桓半日方归。
  次日冯公差人送个通家侍生的名帖来,请他便饭,就同他公子冯翊,出个题目,同试一试。却是词泻江湘、气吞斗牛。冯公看了,大加称赏。嗣后常请他去会课。
  到了庚子年,霍继祖是十五岁。其年是科举年,遂得进学,儒士科举。进场高中是十七名,冯翊中三十五名。赴过鹿鸣宴,回家拜见霍夫人,春晖喜之不胜。
  此时闻之大赦,可以回家,冯公亲送公子进京会试,就一路送霍家家眷回籍。自潮至越,不上两月已到嘉兴府。霍夫人回到家里,门阁不改,家业荒芜。赖有霍公旧识等相助,并有许多亲戚,故一时黄公夫妇、玉娘、翠楼都同来探望。
  霍夫人命继祖拜见姨公、姨婆,黄公惊问道:“此位何人?”霍夫人在帘内答道:“是小女春晖之子。”黄公又问:“甥婿何人?”霍夫人道:“是长安解元邵十州。”黄公道:“何时做下这头亲事?”霍夫人道:“根由甚长,容日细陈。”黄公又问:“文新如何不见?”霍夫人道:“亦有缘故,总俟异日详禀。”
  遂命继祖在外相陪。这里黄夫人和霍夫人相叙衷曲。玉娘、翠楼与春晖相见,哭了一场,忙问文新何往。春晖扯玉娘到半边去,将父亲舟中配合,到底生子,及要寻亲别去,至今不知下落,并小春侥幸得中,细述一遍。就唤继祖进来拜见玉娘。继祖朝上拜了四拜。春晖又命拜见翠楼,翠楼再三推逊:“没有这理。”
  春晖正色道:“我今三人总是姊妹,我之子即姐姐之子,姐姐若不以我之子为子,将视其父为何人耶?”翠楼见春晖说这话,方受了两礼,把住继祖,两人相了又相,见他状貌与文新无异,不觉观此思彼,掉下两行珠泪,引得春晖也凄然泪下。霍夫人就请黄公陪冯公饮酒,留冯公一同住下。老姊妹两人把手久别相叙,就把文新之事说明,黄夫人不胜骇异。
  次日黄公先回去。过了五、六日,冯公催促起身会试。霍继祖拜辞祖母亲及玉娘等。春晖把文新所作《雪梅三集》付与继祖道:“此是你父亲所作,你可带往都中,一路访问长安邵解元十州,便是你父亲,两耳有穿痕为记的。”
  继祖拜受了,自一路同冯公子进京会试。
  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八回 祁道尊搅穿欲海 旧解元再步蟾宫
  不提霍继组进京会试,再表文新陷在青莲宝岸,不能脱身。到第九年八月初六日晚上,暗想:“李道人说有九年花债,今已及期,未知有甚机会脱此陷坑。”
  正在沉思之际,那真空等又备极盛酒,来请文新与众尼,正在欢呼畅饮,忽听得外面乒乒乓乓打将进来,甚是厉害,慌得文新与众尼不知所措。正是:
  灾从天降无处躲,变起萧墙难预防。
  看官若不厌烦,待小子自前至后,委曲说来,方知端的。原来这青莲宝岸,向是藩封的王府,屋宇弘深,真可藏垢纳污。来出家的都是大户人家失节的夫人、小姐,弄出事来,父母不忍置之死地,又碍着大家规矩,不好休弃改嫁,便多与业资,借此藏身,仍旧宣淫觅偶,往往引标致男子进去,不弄到死,不放出来。
  这庵东西两院,老幼尼姑,共三十二人。
  六、七年前,曾有个山西客人,来南昌生理,姓祁名五裳,带个读书儿子祁逢来游学。偶然闲步到青莲庵来,望见殿上一个少年尼姑,接一个穿玄色的少年郎君进去,好一会儿不见出来。祁逢疑心,坐在殿上观望,直到日落,不见有人出来。及至里面门声响,见是两个老道婆捉了钥匙出来关门,看见了祁逢,大声喝道:“你这人,这样晚时在此张头探脑,想是个贼人么?”祁逢道:“我是在此闲玩。”道婆道:“闲玩的事,该在青天白日,缘何到这时候?我欲叫起地方来拿到官司,打死你这野贼。”
  祁逢被他骂了,遂步出山门。一路想道:“我明明见个人进去,如何到晚还不出来?若是尼姑的亲戚,也没有个后生男子汉,好住在尼姑庵里的。其中必有蹊跷。明日早来窥看,若有什么破绽来,好叫这些尼姑难受,得我老祁的手段。”
  回寓宿了一夜,明日带过家人,又到庵来。进得庵来走到殿上,不见有人行动。看那昨日走进去的门儿,紧紧关着。祁逢两人立在门口,尼姑便说道:“我这里都是女僧,从没有个男客进来。客官请尊便为美。”祁逢道:“我们不是要进去玩耍,是因为昨日有个舍亲,年才二十多岁,身穿玄色绸道袍,头带万字巾,到你里面去,如今还不见出来,我在此候他出来。唤他出来,说他家中有事等他哩。”
  那尼姑听了,满面通红勉强应道:“我这里哪有人影在此。”又有一个标致小尼姑出来,问是何事?尼姑便把祁逢的话述了一遍。这小尼姑也涨红了脸,说道:“有是有这个人进来,只是立刻就出去了,不曾停步在此。”
  祁逢见两人说两样话,料必有蹊跷,便大着胆要跨进门去。两个尼姑慌了,抵死推住了门。一边要推他出去,一边要强走进去,正在喧嚷,惊动了里边。走出五、七个道姑来,帮着两个,夹七夹八骂起来,就拾起砖角、石头打出来。祁逢忍住了气,同家人回到寓中。过了四、五日到城隍庙,见帖一张纸写道:
  原任赣州府知府孙子玉,系山东青州人,任满回家,偶过此地,有次子孙绅武,年二十岁,头戴万字巾,身穿玄色道袍,面白无须,身随一童,名盛美,年十四岁,面光而白,身穿青布道袍,今十三日偶出闲步至今七日不知去向,四方君子有执信来报者,谢银三十两,决不食言,招纸是实。
  祁逢看罢,拍手称奇,归到下处,就把他前日庵中亲见的事,并金招纸上的言语,对众人说了。众人道:“虽此事有些巧合,但天下事,尽有极幻的,也不可执滞。况此庵俱是乡绅家眷在内出家,谁人敢去问她。”
  一日,有个周六官从西关来看他父子,祁逢又把这话述与他听。周六官笑道:“这事也不为希罕。我那里,西门曾家。二年前,有广东卖药材的客人,叫做文新,生的少年美貌,投宿他店,次日往街上闲走,一去不回,至今三载,杳无踪迹。”祁逢道:“莫不是也被这些尼姑弄进去了?”
  从此,祁逢要等那庵中人,只是没个乘隙,可以图得。住了月余,他父亲讨完账目,收拾回山西去了。这祁逢到家几年间,中举联捷。在兵部做了半年主事,就升为江西南昌兵备道,领凭赴任。正在乡试及期,那典试工科洪大任是他同年。
  八月初二日,贡院边无故发起火,千军万马拍救不歇,一霎时,把一所贡院烧为平地。一时起造不及了,典试官会同抚按相议,寻个公所,暂作贡院。祁道尊说:“青莲宝岸里房大,可以借用。”各官俱道:“果然可用。”
  才有个这个语头,各乡宦便写书来讨分上。抚按倒有徇情之意,怎奈祁道尊撺掇主考,总不作准。尼姑忙了,央人送五百两银子讨情,道尊又不肯受。尼姑只得去仕乡宦郑阁部出来护法,指望要来弹压。谁知那祁公是有性子的,见郑相公说话侃侃,又见他发告示挂在青莲宝岸门首,触了他怒,便同试官商量,点齐一百名营兵,将庵门前后围住,自率了巡捕官与二十名家丁,打将进来。
  这些尼姑为了借庵之事,连日闷闷不乐,恰好这日有了阁老护法,又有告示张挂,以为无事,正在那里饮酒取乐。忽听得喊声大振,不知何事,吓得这般尼姑屁滚尿流,无处躲匿,都被猎着。那军士齐发声喊,东寻西觅,两房共搜出五个男人,连三十二个女人,牵在一处。祁公点明,封锁房间,带一行男、女到衙门里来,立刻就审。两个是同胞兄弟,福建人,为客商到此。又两个一大一小,就是六、七年前所见那穿玄色的少年。祁公便问道:“你可是山东孙知府的公子孙绅武,这小的唤作美盛么?”两个叩头道:“正是。老爷如何晓得?”祁公道:“我已知得久了。”又向一个少年道:“你可是文新么?”文新也叩首道:“小人正是。”
  祁公道:“你是作什么的?”文新道:“小人是读书弱冠,也曾游庠过。不意八年前偶然到庵,便被留住。今蒙老大人打开罗网,得见青天,实为再生之幸。”
  五人供词与文新不甚相远。祁公唤众尼呵道:“这五人说话是不差的么。”众尼俱叩首请罪。祁公录了口词,命锁在后堂,拨三十名快手看守。
  明日五鼓坐堂,唤四方总甲,着该备唤三十二名鳏夫,无力娶妻的进衙来。
  总甲领命,不消两个时辰俱唤至,总甲呈上花名。祁公就唤齐三十二名女僧,用三十二张票,写一个男名,配一个女名,写完当堂逐名点票领去成亲。凡庵中所有细软,皆听众尼自认,领去过活。这六十四个夫妇,一齐叩首拜谢去了。祁公唤两个福建人,各赏十两盘费,令他回乡。又令书吏取三十二两程仪,送与孙公子,又差浪船一只,直送到淮阳交界,孙公子拜谢去了。
  祁公看文新相貌俊伟,自问道:“你说是个庠生,如今举业还未得否?”文新道:“还去勉强完善。”祁公便出题面试。文新拈起笔来,挥成一篇,呈上。
  祁公看了,字字珠玉,言言锦绣。大家称异道:“若据此作,像是发过的前辈,不是青衿的。”文新尚未知卢杞亡过,只含糊地答应道:“不敢。”祁公也认他真是怀才未遇的秀土,心中有意要援他观场,就留宿在内堂。打听去会典试官,先将尼姑之事细说了,然后又对他说有个嫡侄在此,随任读书,要本处宗师补名送试。洪公应承了。祁公遂去拜学院,将嫡侄祁文新做个随任。求他补名送试。
  学院也允了。将青莲宝岸改做贡院,更期八月十五日头场。
  三场考过,揭晓时,祁文新中了解元。报到祁公衙内,祁公大喜。是夕与文新饮酒,文新即问朝事,方知卢杞已死,又蒙恩赦,才把自己真实履历对祁公说了。祁公惊骇不已。文新会过同袍,辞谢祁公,连夜到建昌。寻李虚斋处细问,方晓得父母一向在施宏德家中,今同李虚斋一路反寻他去了。心下没主张起来:“不知父亲往哪一处去寻我?我今到哪一处才会着父亲?”忽又想道:“如今也是个急难之处,一发把李虚斋老的字拆来看罢。”忙取出拆开,看时,上写着道:
  可先到京会试,不可有误,切切。
  文新看了,只得把寻父的念头暂止住,连夜催船进京。行到京口,叫泊船在金山下,起来看看霍公之柩。预备香帛,寻到旧处,叫当家虚白取钥匙开门。虚白闻是新科解元,就吩咐徒弟收拾果豆,然后来候。文新进去拜谒罢,痛哭一场。
  去看那壁上的诗,一尘不染,像是有人拂拭的。因问虚白道:“这壁上的诗句,曾有人见过么?”
  虚白道:“春间有二位居士到此,一姓李,一姓邵。说是霍爷的故旧,也曾祭过一番,看见壁诗句不住地鉴赏,叹息而去。”文新闻知父亲到此,不得相遇,又哭一场。虚白就请文新用果豆。文新送虚白茶金四两,遂登舟而去。
  欲知后事,待下回分解。

  第十九回 冰山泮父子同登 彩丝牵夫妻重会
  却说祁文新别了虚白,渡过瓜州,直抵山东济宁府,方登陆路雇了牲口,望河南进京。一日,行到镇上之时天色已晚,便去投宿客店。那店见封条上是会试解元,分外奉承,就择一间洁净房子与文新宿歇。文新走到后面,因要解手,忽撞见一个穿油绿布衫的先在东厕里走出来。那人看了文新像似认得的,目不转睛,把文新来看。文新见了那人,也有些面熟,一时认不起来。
  及回到房里面,看来人好似家人陆懋。就叫店主人来,对他说:“你可去问那个客房里,后面有个穿油绿衫的客人是何方人氏,姓甚名谁?”店主忙进到后面来,恰好那人也走出来,一见店主便问道:“你可晓得方才那位穿耳的相公姓氏么?”店主道:“这位是江西解元,姓祁。他方才唤我到房中去,叫我来问客人尊姓大名?居住何处?”
  那人听了,自言自语道:“若说解元二字是了,只是不姓邵,如何是我家相公?”一面说着,同主人走到文新房里来,把文新左看右看。文新也把他仔细一认,不觉问道:“你客人莫不是娃陆么?”那人也问道:“相公认得集贤村邵解元么?”文新道:“这我便是。”那人听说,倒身下拜道:“小人就是陆懋。不知相公在这山下改妆失散,向在何处?如何改姓了祁文新,说是江西解元?”
  文新唤他起来,把十五年前根由细细说了,就问他:“老相公、奶奶,如今在何处?”陆懋也把家主一向事情说了:“我今打听卢杞已死,合家遇赦无事,要去报知老相公。不意到此,遇着相公。”两个当晚合做一房,说了半夜话方睡。
  明早,文新道:“我身边正少一人服侍。你且随我进京,待会试过了,同下来罢。”遂带陆懋望都进发。一日来到集贤村自家门首,只见尘封门户,草满阶除,甚非昔日光景。开门入去,陆懋打扫厅堂,铺设椅桌。数日内,亲戚、朋友齐来接风贺喜。倏忽过了残年,到正月下旬进京寻寓,至三场考完揭晓时,文新中了二甲第一名。来邵才是探花,高邵学、霍继组,一在二甲,一在三甲。
  此时海贼倭寇攻破几处州县,皇上急欲得个文武双全,平伏东南地方。却好见文新的策论有经济之才,御笔亲点江南浙江、福建、广东等处四省综委将领总督军务都察御史。赐上方剑一口。四品以上官员,请旨定夺,四品以下官员,先斩后奏。
  圣旨一下,立刻起行。文新得旨,面圣谢恩,不暇遍会同年。即日登程南下,遂带了长班家人陆懋,逢驿乘马。不一月间到了淮上,即向淮安府讨了一座大船,连夜行至瓜州。慌得文武官员忙来迎接。却挂了回避牌,一概不见。泊舟金山下,上岸祭奠霍公灵柩。住持增出山门迎接,地方保甲挨挤伺候。文新进去拜谒完了,将到方丈,只见一个道人纶巾羽扇,葛衣草履,昂然而入,大喊道:“二兄别来得意?”吓得这些衙役不知所措。
  文新举目一看,见是李虚斋,急急下堂迎接,就问:“家大人何在?”李虚斋道:“令尊、令堂俱在镇江府城内居住。”文新听罢,就携手下船到镇江来。
  不一时过了江,泊上岸,同虚斋寻到下店处。文新进内拜见二亲。十六年一别,今日父子重逢,且得高官,喜出望外。文新就把十六年前情由,并生子改妆,细细说了一遍。合家夫妇听了举手加额道:“不惟富贵,又且得孙,诚一生之大幸。”
  一家欢乐,自不必说。
  次日行牌到嘉兴府去,说本院不日按临。自己乘一只快船,连夜赶到嘉兴府,同一个承差私行。见城内、城外官吏纷纷打探迎接新任都院,十州吩咐承差在城外等候。自己入城赶到黄尚书门首,见旧时老门公在门口捉虱。十州问道:“公公,你可晓得你家小姐与翠楼两个如今好否?”
  那老儿把他一看,见他一表非俗,不敢怠慢,便应道:“好是好,只是小姐做了望门寡,立志要嫁邵解元,又无处寻那邵解元的踪迹,如今已三十一岁了,还同翠小姐二人苦守书楼,看经念佛。你何敢动问?”十州道:“我是你府里旧时文新的兄弟,故此问及。”
  那老儿听了,罢了捉虱,披起短衫,一把扯住说道:“你真个是文新的兄弟么?我家小姐正要问他信儿。我同你到霍夫人家去见我家小姐。”十州惊问道:“哪个霍夫人?”老儿道:“就是我家小姐姨娘,流徙广东,旧年遇赦回来。一去十五年,不但一家无恙,更喜霍小姐生下一个郎君来,今年才十五岁,中了进士。如今许多报禄人在家热闹哩!”
  十州听了,晓得春晖已归,小春已中榜,狂喜出神,同老儿一齐奔到霍家来。
  到得他门,老门公跑去报信。此时夫人已回去,单留玉娘、翠楼与霍夫人春晖正在阁上闲坐。听见黄家老儿来报此话,一齐出来探望,先着霍忠出来问信。霍忠到厅上把十州一看,认得是文姑爷。十州把霍一看,认是霍忠,便叫道:“霍忠,你可认得我么?”
  霍忠听了声音,一发是了,便跪下道:“相公就是文姑爷么?”十州道:“正是。你快去报与夫人、小姐知道,我要进来相见。”霍忠甚喜,一路喊进来道:“夫人、小姐快来迎接,文姑爷回来了。”夫人听了,欢喜自不必说,玉娘、翠楼、春晖三人听了,这一喜无异死中得活,暗室得火。大家跑到后堂来,吩咐霍忠快请进来。霍忠重到外厅请十州进去。
  十州进了里面,先拜见了霍夫人,后与玉娘、翠楼、春晖行礼毕,同进春晖阁上。春晖问道:“你那日去寻公公、婆婆往淮,在何处沉埋?”十州细述在江西青莲岸内九年,多蒙祁道尊救出,改姓得中,及今授四省都察院情由说了一遍。
  春晖道:“若是这等说来,你与继祖儿是父子同榜,曾会过面来的了?”十州道:“我因是回来要紧,这些同年都不曾往来。虽在曲江会酒半日,见一个少年姓霍的,还有一个姓高的,又一个姓来的。三个俱是十五、六岁的少年,我意中十分羡他。不想,姓霍的就是我孩儿!俱未知我别后,他如何就得中举?”春晖把,叫他自己读书及冯公请他事情委曲说过,又微笑道:“你如今还有一件喜事。你如今尚未知他哩。那姓高的是你何人?”十州说道:“不过同年兄弟。”
  春晖道:“只怕不是你的兄弟。”十州惊问:“这话怎么说?”春晖说:“你去问玉姐姐、翠姐姐,她自晓得。今我要下阁去。”
  十州扯玉娘、翠楼两只手,要问明白。玉娘将别至末年八月中,生下儿子。
  说到这话就红了脸,叫翠楼说。“你就说养了两个儿子,被痴公子偷去,及高知县保全两个孩儿,教养读书,一名高邵才,一名邵学,同年入泮。今中的高邵学,便是我和你的骨肉。”
  十州大喜道:“天下有这样奇事!有高公这样好人!”然高邵才不见,想是不曾中。然中了邵学也是天大欢喜的了。玉娘道:“两个孩儿是差不多几日生的,又是一样面孔,比不出你我。如今不知是我养的孩儿,是翠楼养的,实难比。”
  翠楼道:“有何难比?我记得,小姐产下的腰间是有黑痣的;奴养的,腰间是无黑痣的。”玉娘喜道:“你倒看得仔细,日后就易认明了。”就问十州道:“我和翠楼的终身事,你如何对我父母说?”十州道:“这有何难?我明日就公坐察院了,少不得嘉兴府官员都要齐来恭谒,我就命乐道尊与郁知府到尊翁处,待我选个吉日,乘龙便了。”玉娘二人掩口而笑。
  须臾,摆上夜饭,大家开怀畅饮,直吃到夜深方才撤席,净手去睡。春晖床在右间,玉娘两人床在左间。春晖欲让十州先到玉娘那里去,玉娘欲让十州先到春晖这边来,彼此推逊一回。十州只得先在玉娘、翠楼处叙了半夜,然后到春晖床上来。这一夜,四人如胶似漆,说长道短。天已微明,大家起身盘桓了一刻。
  十州吃了早饭,别了夫人等,就出城来,到饭店上叫了承差韩孝,复入城来。
  行到察院,十州直入后堂,看守的衙役不肯容他进去。韩孝喝道:“察院老爷在此,你们不得放肆!”吓得这些人魂不附体。韩孝他就把后堂门开了,替十州换了公服,先写一面牌挂出去,说本院即日行香。这许多官吏闻报按院已进衙门,吓得魂飞魄散,急急风马来候。到得辕门见已挂着行香牌,许多官吏候院君出到学里谒庙讲经过了。
  回至察院,众官递上谒帖。按君吩咐,单请乐爷、郁爷相会。先是知府郁有道,进谒庭参过,就请到后堂。十州谢道:“当年在龙城时,家君蒙老世台大惠。
  次又以宅门不幸,累世台林居数年。“郁公理会不出,打恭道:”卑职并未惠太老先生,大人莫不错认了么?“那按君笑道:”前年治龙城时,为五马强盗一事,家君承世台数千金之惠,难道忘记了?“郁公道:”这事是长安邵卞老的事,大人何以知之?“按君笑道:”名十州,号有二的就是小侄。“郁公失惊问道:”大人是改姓高发的了?“按君道:”是。“略问了几句倭寇消息,便起身告辞去了。
  按君又请乐道尊进,接住相缉道:“老年伯自京口一别,倏忽十六年,愚父子深感至情,难以尽言。”乐公一时不认得按君就是邵十州,呆睁了眼把按君看。
  按君又道:“焦山分袂之时,老年伯不记得改妆分散么?”
  说道这话,乐爷仔细一看,又认两耳,方说道:“你莫不是有二贤侄么?”
  按君笑道:“小侄正是。”就把焦山别后情由说了一遍,将今欲求老年伯与郁公为冰人之意说了。乐公喜道:“这个在老夫身上,明日就去效劳。”说罢,告辞出去。
  到了明日,约郁知府同到黄府来。黄公出来迎接进内,分宾主坐下。乐公就把十州求婚之事说知黄公。黄公道:“两位公祖见教,自当从命。但只小女有个缘故,立志不字,今已年逾三十。俟问过小女方敢复命。”乐道尊道:“令爱立志不字,莫非为邵解元的缘故?”黄公道:“正是为此。”乐道尊道:“晚生不是对长公也不敢说,这祁大人就是邵十州。他改姓了祁,如今又中了江西解元。”
  把江西改妆始末复叙一番。黄公骇然大异,只得允诺择日成亲。玉娘、翠楼重赴前盟,自不必说。
  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十回 风流种爱友离官 英秀童舍身救主
  且说霍继祖同冯翊到京会试,名列传胪,冯翊与高旷、乐志彬俱是二甲,曲江会宴后,连日相会。只有高旷、邵学才更有兴,不意探花又是他亲兄弟。拨选时霍继相选江西提学副使,冯翊选浙江仁和县知县,高邵学选江西饶州府理刑,惟高旷与乐志彬俱在词林中。邵才受翰林院编修,问他策中议论,与祁文新无异,俱得文武之口,龙心大悦。所以祁文新特授为四省督师,后因四省遥远,一人难以总理,故又授邵才为四省监军,参赞机务,与祁文新协同御倭。
  旨下之日,邵才谢恩出都,带一个书童富高,藏好宝敕,即日起行。心下思量:“未曾寻见父亲。且到吴越寻到祖父,或者父亲在那里,亦未可知!”因此星夜赶程,吩咐富高:“若路上有人盘问,只说我是秀土,你称我邵相公便了。”
  富高领诺。
  一日,来到高陵县店家投宿,邵才偶然同富高到镇上闲步。见一个酒店十分精雅,一个少女窈窕在外当炉。来邵才一时眼里火起,停住了脚,凝目看着。恰好有位官员走来,你道是何人?原来是一位在朝的吏部文选司郎中。姓马名成名,姚江人,今年才二十五岁,最爱龙阳。若是遇着姑苏子弟,不弄他上手,死也不肯放。他这时父死丁优在家。一年前看中意了一个极美貌的小官人,乃是姚江县里门子,心上爱慕他,就差几个家丁将那门子诱到家来,后来知县着人访他,只是不肯放出。知县说,要申详一本,说是守制之年,岂容胡为。亏了巡抚是他同年,竭力调停,又叫各官替他解纷,那知县碍上台份上,只得罢了。他竟就留这门子受用,爱为异宝,唤作秀郎,寸步不离。今服满进京,便服入巾,带了秀郎也来闲步。方到酒店门首,他的风流眼尚未看见旅店里的佳人,却早看见了看佳人的才子。见他风流俊雅,恰似子都再世,宋朝更生。这马吏部一片神魂吸在三十三天去了。
  来邵才只看得店中女子有趣,回转身来恰与马吏部打个照面。马成名更作揖下去问道:“台兄何往?”来邵才见他飘然不凡,忙答礼道:“小弟从长安来,正要请教一言。”指一指店中道:“此内似有文君,敢与兄暂解金貂,少谈片刻如何?”来邵才就同入店来。
  店主请到一间洁净房中坐下,马成名悄悄吩咐秀郎向店主说:“不拘银数,但拣好的肴设摆来。”又吩咐道:“你可向相公管家,细细问他履历。他若问我时,你只说姓成,是个青衿,不要说真话。”秀郎领命出去。他两个对面坐下。
  马成名问道:“台兄大号,仙乡何处?”邵才道:“小弟姓邵,名才,维扬人氏,因探亲来此,现将返舍。敢问长兄台号?”马成名道:“弟姓马,名成名,姚江人氏,意欲往一个舍亲,幸接龙光,三生有幸。”
  正话之间,忽见排下许多蔬菜,一壶酒,两副杯匙。成名起身一拱道:“旅舍莫具,略敬数杯,幸勿罪怀。”邵才道:“台驾后来,此东还应小弟为主。”
  成名道:“正要相聚,容日相扰。”二人言语投机,觥酬交错,彼此量好,饮酒有意,直饮至二更,邵才起身告辞。秀郎算还了钱,就问他借盏纱灯,一齐送到邵才下处,方才相别。成名叮咛道:“明早小弟尚欲一面,尚戴星而至,幸兄少待。”邵才唯唯。成名怏怏别过,恨不得这一夜就要同他睡在一起。
  回到寓处,怏怏相思半夜。圭方初鸣,便爬起来洗面,忙忙收拾一副铺陈,取二百两金钱,吩咐三个家人,先带行裹进京,单叫秀郎拿了行囊,来到邵才店中。
  邵才正在那里净面,看见成名进来,急忙相迎,请进坐下。见他带了行具,却不明白,就致谢道:“昨晚多蒙台惠,今朝正要到尊寓叩首承别,又承光顾,益增愧感。”成名笑道:“荒内草草,有亵高贤,特来形影,兼赶陪一程。”邵才道:“怎么好劳长兄转送?”成名道:“弟有敝相知住在维扬,趁此送兄之便,就去看他,一举两得。”邵才听说同行,亦甚欢喜。当下雇了四个牲口,并辔而行。尽夜叙谈,似漆投胶。凡到码头上,成名并不惜银两,广置酒肴,罗列满筵,连富高也受用不尽。
  行了半月,二人已极相知。只是邵才都是说得正经言语,成名不好插得半句邪言。虽有时饮酒戏虐,假作醉态,微言撩拨,怎奈邵才器度高雅,外温而内防,随你谚浪笑傲,终是不乱。成名夜间虽有秀郎泄火,而一心一意却在邵才身上,有木还今,因田下之心起来,不觉面貌消残,每每欢笑之时,忽然长吁短叹。邵才意中惊骇,不知他有甚事当作此态。
  一日,行至河南卫辉府。天色还早,成名懒倦,就上店歇了。邵才见他略有病恙,懒与接谈,就叫富高去买些果品下酒,自己赴外闲步。成名见他两人不在,私对秀郎道:“我的心事,谅你必晓得!”秀郎道:“老爷心事我便晓得也无用,毕竟邵相公晓得才好。”成名笑道:“你有什么法儿使邵相公晓得?”秀郎道:“我到有个法儿在此。老爷,如公有三分病,当邵相公面便装做八、九分病起来,行路不移。那时就寻一个空房安顿几日,我便将老爷的心事说与邵相公知。他若是心软,念老爷这病恙,或者肯屈从亦未可知;若是心硬不肯相从,索性绝他罢了。也省得老爷空害此相思病,把人闷杀了。”
  成名听了欢喜起来,抬手肩长道:“我的知心人,这话讲得妙。但是你与邵相公两情从未亲洽,如何就好把我的心事对他说?不惟他不好招架,连你也难开口。不若我弃你这个身子,先去抖他几会,得他知你有情了,然后好乘间说我心事。”秀郎面红了一红道:“羞人答答,叫我如何去勾引他?况且老爷心事未遂,倘他日后不肯招架,可不枉劳了秀郎身子!”成名道:“痴童子,我为那邵相公把一个天官都拨在半边,万一不得到手,相思病发,连他身也置之度外,何有与你?如今把你当个香饵钓一钓,若钓得他来时,你便是个功臣,我筑坛拜你便了。”
  说罢,便要屈膝下去求他。唬得秀郎慌忙跪下搀住道:“老爷不要心慌,等我去做就是。”话犹未了,只见邵才人来,随后富高摆下果盒,来请成名入席。
  成名道:“怎么好相扰!”邵才道:“扰兄多矣,今日聊具数味,与兄清谈片刻。”成名因有了秀郎这句话在,心上也十分快乐,与邵才说说笑笑。吃到八、九分田地,成名自言自语道:“怎么,怎处?”邵才道:“兄有何难事?”成名道:“弟因这秀郎身子,好好身上衣服,日日要熏香物,用之物时时要揩拭。弟素爱其洁净,外出时,用他抱足而睡。”邵才笑道:“这样妙卷,台兄未必肯容他足之后睡。”
  成名也笑道:“抱足外,弟亦与用他。但一时一刻也少不得他的。近来因抱此恙,夜晚偏喜独睡。叫他同尊使暂睡几宿,他抵死不肯。情愿着衣独睡。弟想此炎天时刻,没有蚊帐,如何睡得?只得容他同睡。只是甚不宜,硬添了许多病,是此意情。”邵才笑道:“这有何难。小弟生平是个坐怀不乱的,台兄若不中心,不妨暂谕尊宠在弟床上睡罢,待尊体宁健,再唤去便了。但兄台不放心耳!”成名笑道:“若邵兄这样相谅,沐德多矣。”就唤秀郎吩咐道:“我为身子不快,怕人合笑,我方才已求过邵相公,你今晚可在相公床上睡去,待我病好时,过来睡罢!”秀郎应声“晓得”。
  到了晚上,邵才上床睡了,秀郎走到床前,脱去衣服,便同邵才一头睡下,身子背着邵才,就懒懒睡去。邵才摸他身上十分光润,一阵头发香气,更觉可爱,心中便按捺不住了。这邵才离家十月余,欲火已盛,又见成名夜夜和秀郎同宿,原有二分热眼,今夕天降下这般便宜来,岂不动情么!秀郎是为主人尽忠,有意来凑邵才,这睡法又是极便的阵势。邵才用些功夫就弄起来。秀郎是个老在行的,一时醒来,就用起逢迎的功夫。邵才十分得意,搂定睡下。
  到得天亮,秀郎看住邵才微笑一笑,转身去服侍成名起来。又行了数日,到山东青州府。邵才倒受用过秀郎数夜,两个情意相厚。这成名因要图邵才到手,倒舍个秀郎伴他。常对秀郎问讯,秀郎只是摇手。他性急起来,初时还是假病,然后渐是真病,来到府城歇下,发起寒热来,一夜呻吟不绝。秀郎、邵才都吓坏了,一夜守在床沿,明日就请太医来调治。太医道:“右脉心火肝火俱炽,此乃里郁之病,恐非一、两剂可治,须要慢慢调理一、二十日方可渐减。”取得药来,成名又不肯吃,直到邵才亲来劝他,勉强咽下一口,随又吐出。邵才摸他身上,如同火炭一般作热。
  秀郎见主人这样光景,掉下泪来。邵才心上亦甚作急。一来圣旨在身上任,二来因为成名待他甚厚,见这病来得甚重,恐有不测,难以为情。故此甚不心安。
  到第二日,仍是这样光景,不见减些。邵才坐在床沿上,成名就坐在床,挽了他的手道:“小弟与兄高陵萍遇,便觉念念不忍骤别。不意无知二竖见侵,梦寐不宁,若有不幸,小弟上有高堂,下有妻子,望兄念一日之谊,稍垂顾怠,则弟虽死犹生矣!”说罢,呼了口气,流下泪来。邵才也不觉流泪说道:“长兄疥癣之疾,何足介意,但宽心调理,自然痊愈。”成名遂合眼睡去。
  邵才走出来,秀郎叹道:“好端端的天大富贵,没有来由断送在此。”邵才问道:“秀郎,你怎么说这话哩?”秀郎欲说不说两、三次。邵才道:“痴子,我和你家相公是自家骨肉一般的,何事不可对我说!”秀郎道:“事已到此,我也不得不说了。我家相公这病,是邵相公累他的。若有不幸,到阎罗天子面前,也放不得邵相公。”
  邵才大惊道:“这是怎么说?你快快的对我说个明白。”秀郎道:“相公若肯救他时,我便说;若不肯救他,说也没用。”邵才道:“呆子,你相公与我这样交情,就是要我替死也是愿的。你可说来,我便依你。”秀郎道:“说来不是烦难的事。只怕说明了时,又要失言。”邵才道:“我发个大誓你听如何?”秀郎道:“若相公肯这样,小人方敢说出。”
  邵才只为一片真心靠友,便扯了秀郎到一个二郎神面前,跪下发誓:“邵才今年十六岁,今有姚江成名是长安同来此地,忽发病症,服药无效。据小童说,这病为某,某实未知。今若秀郎说出缘故,某愿效力相救,虽赴水火,亦所不辞,倘有背盟,神其用死。”发誓罢,起来。
  本知秀郎说出缘故,且听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十一回 真为主曲意调情 伪践盟荐贤自代
  却说邵才发誓罢,立刻要秀郎说明缘故。秀郎垂泪道:“我家相公有急务要进京去,不意在高陵镇上遇见了相公,想是前生少了相公孽债。那晚酒后回寓,一夜不曾合眼,私对我道:”我自幼会考结社,海内名士相通无数,再未有如邵相公这样妙品。若得朝夕,就是要我洒扫执御也是愿的。‘因此撇开正务,一路附骥而来。前日到河南府又悄对我说道:“我着邵相公每每有顾盼之意,你可陪他几夕。枕席之间,不可虚了邵相公意思。’小人说,痴奴家主的事,只好服侍相公,如何服侍别人?主人又道:”痴心奴,这邵相公是人中之瑞,就是要我服侍他也甘心,何况你的身子!‘因此那晚推个有病时,发作小人来邵相公床上睡了。哎,邵相公你莫负了我主人之意。小人虽是役贱,在主人身边同食同眠,闲人也不容看小人一看。今日肯叫小人伴邵相公睡,这是我主人生平没有的事。相公若肯这般念及,救他一救便好。“
  邵才呆了半晌道:“你主人好痴,难为你这般做。你说要我救他,却是如何救得?”秀郎笑道:“相公是个高明之士。何须细讲!你看我主人舍命而至,不过为着相公。所以钟情如此,因相公是个刚正硕士。虽有私衷,不敢微露,以致茶里、饭里、梦里、眼里、行止、坐卧,只是在一个邵相公身上。即欲不病不可得也。邵相公,你难道猜不出我家主心事来么?”
  说到这话,邵才面上都红了不开口。秀郎便跪下道:“家主病原还有小人知得。相公若不急救,再过几日,定然断送了。”邵才挽他道:“你且归去商量罢。”
  二人移步归寓。秀郎走到床前,将此言回复,成名欢喜点头。邵才在外还踱来踱去,想了半日,肚里好笑道:“我又不是女子,他何处这般偏爱我?若不依他,又恐真送了性命;若要从他,我是个词林大臣,岂可淫污狎亵,干这勾当?哎,我高邵才有甚孽,今日偏遭甚难处的?”
  踱了数百遍,忽然思想道:“他性命要紧,我如今姑且哄他,暂应承了,等他欢喜一番,倘或骗他好了,临时用个金蝉脱壳之计便了。哎,成兄,你为我不顾身子,哪知我是个翰林,藏头露尾在此。我想你病入膏肓,也说不得。今夜故在秀郎面前,许他佳期,待他病好了再作道理。”
  打算已定,到得晚上,秀郎撒娇弄那邵才,云雨中间问道:“相公日间所言之事如何?”邵才道:“我与你相公皆是当代的人物,怎么做这不可言之事?”
  秀郎笑道:“呆相公,你原不晓得这样事都是乌纱贵客,白面书生做的。你看如今子带金袍叫老先的,少时哪个不搭识几个朋友。若是没人相爱的,必定是缺唇瞽目,三家村的瘌痢哩。”邵才也笑道:“若依你这说,你到是个尚书国志了。”
  秀郎道:“相公莫要取笑,我家相公的病,相公可急急救他。”邵才道:“如今我也没奈何了,待他病好时,完他心愿罢。”秀郎道:“明日我把相公的话述与他听,这自然包好。”
  当夜,秀郎极力奉承,到明日起来,就将此话告于成名。成名喜甚,迸出一身冷汗,便觉身子爽快些,这日就吃起两碗粥。一天、两日,病就减了万一,痊愈时节,身强健旺,便打点精神,盼望佳期取乐。那知道邵才肚子里好不烦愁,他见成名病势已减,万一痊愈时节要践约起来,叫我怎么处?
  一日偶同富高到府里来,忽见前面二、三十个胖顶大帽人,押了一个十三、四岁俊童。生得千般俊秀,万种风流。邵才将他一看,虽是双眉紧锁,泪眼悲凄,却如太真泣于马嵬,风流自在。后面又着许多人随着,拥进府门去看,人人都说道:“可惜这样好孩子,兼一身好本事,却叫他受太爷这板子。”
  邵才听了便问道:“大人,方才这童子是甚缘故?”那人道:“这也冤枉。
  敝府有个杨公子,他父亲在苏州做知县,今年二月在任所回来,见苏州一小班内,有个旦角生得好,费了三百金讨他回来,叫做轻绡,就是这个孩子,讨到家中,因是惧内,私养在外,一般时时与他同宿,上下却瞒铁桶相似房里。谁知公子的舅爷秦仕却是秦枢密的儿子,与杨公子平素不相睦,知他有个歌童在外厢,就报与妹子,又添些惹气的话,寻妹子说了。那妹子领几个妇女,打进书房,搜了轻绡出来,打了一顿。杨公子舍不得他,出来救护,夫妻反目了一场。秦公子见妹子受气,又去唆那父亲到女婿家。看见女儿这般狼狈,大怒起来,捉这孩子送到太爷处置他。这太爷是秦枢密的门生,平素是奉承枢密的,今日这孩子送进去,凭秦家人吩咐,要死便死,要活便活。可怜这孩子,不但面目绝好,而且曲子甚妙。送他经过了太爷这棒时,定是凶多吉少。我们众人所以为之叹息。“
  邵才道:“原来是这个缘故!”心下又想道:“我今何不救了这孩子,倒有用处!”便叫富高火速取了拜匣来。富高如飞而去,取拜盒复到府前,知府已坐堂投文了。邵才借一家纸铺里,开出个红单帖儿来,写个侍生帖儿,用了图书。
  又写一张报条与他,上写着:
  “乙未探花,钦授四省参赞机务,兼理粮饷。奉敕协同御倭翰林院编修来”。
  递与富高,吩咐道:“你将这名帖上复李太爷,说这轻绡是家老爷家童,一向流落在外,今老爷正要寻他回去,求老爷宽容,回谢。”富高晓得,拿了报条帖子,忙忙赶进府堂。衙役见他有名帖、报条,不敢阻挡。富高进去禀道:“家老爷有柬拜上太爷。”将名帖与报条呈上。
  知府看了大惊,问道:“你家老爷何时到到驿里?因何不曾传报?”富高道:“家老爷因皇命严迫,一路微服行来,只带小的一人跟随,并不搅授驿中,所以无人知道。方才来到府前,看见这童子轻绡,原是家老爷家童,因一向流落在外,家老爷正欲寻他,不期见解至太爷堂下,不知犯着何罪?特差小人来求老爷宽恕。
  故将此候帖来到致意,即当面谢老爷。“
  知府听了,事也不问,便向富高道:“既是老爷之人,即刻送上。你可多多拜上你家老爷,我就来回拜。”富高谢了出来,阴阳生就问:“你老爷寓何处所?”
  富高道:“在南门三板桥张家房子里住。”说了就走出来回复邵才,叫他急回寓,恐防太爷来拜。邵才听了忙忙回寓。
  却说李知府吩咐备谒帖,打轿去拜。李爷又命衙役典衣店里买套新鲜衣服,把轻绡通身上下换个簇新,门官替他挽起时髻,打扮得十分齐整,随着太爷的轿子竟到辕门来。衙役先拿谒帖来,飞跑寻问到张姓的寓所。那张家见说太爷将至门首,只得回道:“我这里有成相公、邵相公,却没有什么来爷。”那拿帖人便嚷道:“方才来爷的管家,在府里说下处在你家,如何回说没有?”
  此时,邵才在里听得明白。只因他有一件圆领无纱帽,已令富高拿几分银子,在街亏箱里赁一顶纱帽,富高正拿在手里走来。阴阳生见富高忙问道:“大叔,你家老爷呢?太爷特来相拜。”富高道:“我家老爷在里面,待我进去通报。”
  说罢就走入去。不期然李太爷下轿步入前堂,富高在里面替邵才穿起圆领,戴上乌纱,开了屏门步将出来。李太爷跪下道:“卑职不知大人驾到,有失远迎,负罪良多。”
  邵才双手扶住道:“小弟皇事弥艰,微服驱驰,不烦驿扰,又累贤府光顾。
  适闻小仆又荷垂宥,沐德匪浅。“行礼罢,相坐叙谈。这成名在内看见谒帖上写:”青州府知府李邦孝禀谒。“暗想:”这邵才是什么人。李年兄如此是恭?“遂走到屏后向外一张,见邵才乌纱蓝袍,起花玉带,大是骇异。秀郎托茶出来。献罢,李公把秀郎一看,忽然问道:”老大人,这位尊使是一向服役的?“邵才道:”是契兄讳成名的童子,不是小弟的。“
  知府便问秀郎:“你家老爷是同来爷一齐来的?”秀郎含糊答道:“是同来。”
  李知府道:“怎么两位老大人光临敝治,并没人通报?卑职获罪多矣!”邵才骇问道:“成名是贤府相契么?”知府道:“就是卑职同胞。这秀郎童子是服侍马年翁,所以认得。”邵才暗想到:“他怎么也改姓来混我!”知府就叫礼房补个年弟的帖来,并拜马翁,命秀郎传进去。秀郎禀道:“家老爷因路上抱病,在此调理,如今因和衣半眠,另日答拜老爷相会罢。”知府道:“你且进去拜上老爷,若不得出来相会,我要到里面来看候。”
  秀郎听了,只得拿帖子入内来。成名在屏风后听了明白。料躲不过,只得叫秀郎到外面去赁顶纱帽圆领来。秀郎答应,出来先对知府道:“家老爷拜上老爷,就整衣出来。”说罢,忙到店内,那还央他去赁这二物。须臾都送进来穿戴了,步出堂前。李知府一见,笑脸相迎。二人是相知同年,不容客话。
  茶罢,知府起身辞去。随后一府官员都来恭贺。二人迎送完了,换衣冠一套,相对好笑。成名见邵才身边添了标致童子,定睛一看,三魂六魄被他摄去了。原来轻绡颜色身材比秀郎件件俊雅,故成名一见就着意了,便问道:“来兄,此人何来?”邵才把遇见情由说了。
  成名笑道:“原来是这个缘故。若非此童,李公不来拜兄,弟竟不晓得兄是个鼎甲。”邵才也笑道:“不为这童子,弟终不识兄是个前辈。”彼此俱觉好笑。
  当晚由太守送两桌酒来,二人开怀畅饮。来邵才叫轻绡试歌一曲。轻绡就轻敲扇板歌一词曲:
  皎月初斜金风起,琼瑶馥郁兰亭高。契阳典起休拘束,越琴秦苗都发了。双双个人知是谙,芳情脉脉无言。凭栏立,低声唤,轻移玉捧金卮斟来酿酝。只这柔荑心已醉。那堪更抱行云。若是别面时烦烦了。
  轻绡歌罢,成名即击节称妙,赐以大爵,一饮而尽。又饮了一回,彼此酩酊,命童子撤席。成名见左右无人,低笑向邵才道:“贱体已痊,不识兄台何时践约?”
  邵才也低低微笑应道:“今夜当有人来赴襄王约了。”成名就唱喏相谢笑道:“弟今醉了,要先告罪。”邵才佯醉道:“弟也上床了。”邵才悄悄对轻绡道:“我看你伶俐,将来当重用你。如今我有句话对你说,不可说破。”轻绡道:“小人蒙老爷救了蚊命,恩同再造,倘有所使,水火不辞。”邵才道:“你今晚悄悄到马爷床上去睡,任他戏弄,你不要开口。”轻绡含羞答应了,忽然见秀郎服侍主人睡过来了。
  此时富高已睡了。邵才同秀郎入房里,回首看轻绡,把嘴扭一扭。他会意就走到成名床前,爬上床去,侧身向外眠了。成名料是邵才来赴约,将手摸他身上光滑细腻如白玉然,着兴勃然,轻轻用些工夫舒展起来,直捣巢穴。轻绡是熟路的,弄有时辰,成名爽快之极,完了事低低问道:“恩哥好么?”轻绡不应。成名认是邵才害羞,搂定睡去。到天明,成名将他面儿一看,见是个轻绡。轻绡闭了眼微笑,成名也微微而笑。虽然不是邵才,情意比秀郎更多几分。
  忽邵才推门进来道:“日色已高,两位新人该起来了!”成名笑道:“好个适意词林!”邵才也笑道:“正好对馋脸的吏部。”大家大笑,轻绡红了脸,披衣出去了。邵才问道:“此子何如?”成名道:“承兄惠我,是极妙的。”邵才道:“小弟只为难以报命,故觅童赠兄,今兄当恕弟矣!”成名道:“弟今亦不复相强,但将来弟与兄伯劳飞燕,轻绡何归?”邵才道:“弟专以此伸薄意,当送兄北行耳!”
  成名称谢。吃了早饭同去拜知府,并及各道。晚上领了府尊的酒,三鼓回寓,邵才道:“弟因皇事孔迫,明日必欲南往,未知相晤何期,此心耿耿,奈何!”
  成名道:“兄此去不过几月,扫平倭寇,凯歌到京,聚首亦未远,弟欲以秀郎暂侍左右,使兄见彼即如见弟也。俟兄复命之日,还见如何?”邵才道:“此诚所愿,但割兄之爱,弟心何安?”成名道:“弟恨微职在身,不能侍兄左右,岂吝一童?”邵才致谢。到明日收拾起程,说声“保重”,分袂而去。
  未知去后如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十二回 探花郎露尾藏头 势利婆改弦易辙
  却说马、来公彼此感情,依依分袂。马成名自往北去。来邵才星夜赶到扬州,吩咐秀郎、富高:“且莫说我做官。”此时高公起官入京,邵才就不到家,先望武公府。时值武公不在家,一直走到书房里来。琼碧见丈夫回来,叫丫环送茶,低声道:“相公一别经年,想有些好处么?”邵才向琼碧耳边将他改姓做官的事说了,又叮嘱道:“且莫作声。看丈母势利面孔如何?”
  琼碧欢喜无限,便同邵才入内,进到后堂。先有人报知蔺氏道:“奶奶,高相公来了。”此时蔺氏二女婿呼延升打死人,被尸主在按院告下,批在刑理拘拿,合家躲在武公家里。拿限的硃票出了三张在外,呼公子央分上去,直许到七千金还不肯。中间人来说,定要补足一万,方得免捉。那呼家虽富,不过万金家私,今日如何出得起?蔺氏私下贴他三千,只留得七千之数,所以气闷在家。夫妇进去报知,蔺氏气上添气,任凭他夫妇走到面前。邵才叫道:“阿母。”作揖下去。
  蔺氏见他葛布衣服,依旧模样,也不叙一句寒温,反说道:“你两位兄弟高发了,如何你还不见发,想是大器晚成!你丈人眼力不差。”遂冷笑一声,往楼上去了。  
  恰好武公回来,闻知女婿已归,遂入房来见。礼毕,武公问道:“贤婿在京起居如何?”邵才道:“赖岳父福庇,亦稍有遭际,侯少顷细陈。”武公命收拾便饭。蔺氏在楼上骂道:“好好一块肉,与那个穷鬼吃!自他入门之后直钝利到如今。现今我二女儿家遭这横祸,我正受气不过,又来见神见鬼,要水要汤。”
  邵才听了,问武公道:“呼延衿丈为甚事?”武公道:“是你姨父无故打死住屋的人,被他告到按院处,批在刑理,那还得万金才妥。如今他夫妇两个躲在我这里,府县差人在此提拿,搅得合家不安。”蔺氏听了,在楼上骂道:“他两个住在此,饭米都是自带来的,破费你老杀才什么?就是要用一万,也是他自取来的,料不像那穷鬼没人养赡,双双对对住在这里吃!”
  气得武公面如土色。邵才只是冷笑,遂有个主意在肚里,对武公道:“愚甥一路同一个朋友回来,却是按院的亲戚,又是刑理的师长,现在舟中相等。我且出去会他一会来说罢。”遂同武公举步出外厅到自己房里。邵才掩上房门,将改姓得中探花许多事情细细述了。武公喜极。邵才又叮嘱武公道:“愚甥因岳母一向相待光景,所以不就说破,适才进见,仍是旧时面目。等愚甥把衿丈这事显个手段与岳母看看,再说明白。”武公大笑道:“有理!”
  邵才出来,叫秀郎、富高悄悄吩咐道:“你可先打个报条到按院衙门去,使他知道,并使本府各厅晓得,说来爷明日就要起身往浙,下处寓在武爷家。”二人领诺而去。邵才转身就向里面进来,只见丫环走来说:“小姐请相公进去。”
  邵才进房问小姐:“何事?”
  原来是蔺氏亲到私房里,叫琼碧问他,同下来的按院相知是真是假。邵才道:“我同来的朋友姓来,是新科探花,钦授江南福建、浙江、广东等处剿寇监军,扬州的官员俱要写脚色来见他。我一路行来都亏了这个朋友,今日请他一请才好。”
  是时,蔺氏门外窃听,叫个妇人来说:“奶奶留相公,且慢出去,有句话要来商议。”邵才道:“既是岳母有言,我稍停片刻。”说罢,走到厅上和武公闲谈。不一时,排出果点、蔬菜,十分丰盛。武公疑心道:“不知奶奶今日为何这等相待?”却不晓得是蔺氏闻邵才与按院相知,便关心到二女婿的事,所以变了本来面目。
  少顷,富高、秀郎回府,邵才命叩见武公。那两个遂磕了头立起来。武公道:“此便是尊使么?”邵才道:“正是。”富高在主耳边不知回复了什么,邵才吩咐道:“若府县来拜,你回他拜客未回,待第三次来,我方见他,有人问你,你不必说我就是来爷。”
  不一时,门上来人报:“刑厅老爷来拜。”富高出去答应说:“来爷在外拜客。”刑厅去了,知府同知通判陆续来拜。富高出去答应,说来爷在外拜客,收了手本,照前回复去了。武公的家人来问富高,富高道:“来老爷是高相公的相知,今晚要这里来。”
  家人互相传说,蔺氏闻知,叫人来请高相公同老爷进去吃饭。翁、婿二人到得房里,见摆下许多果盒,就是等亲翁也不必这样盛设。只见蔺氏笑嘻嘻的对邵才道:“呼延夫妇留你便饭。”那呼延升过来作揖,就送酒入席。方上四样,外面传说巡按老爷将到门了。
  高邵才便叫富高进来说话,恰好富高手拿个通家寅弟的帖儿传说:“许爷先付名柬来动问来爷可曾到寓,若到了立刻就要来拜。”邵才对富高道:“你可照许爷的写法代我写个名帖回复许爷,说来爷今晚戍时方到,明早相会罢。”富高应道“晓得”,自出去了。呼延升问道:“这老爷今在何处?”邵才道:“老爷现今仍住在舟中,弟约他今晚到此相见。”
  饮到下午时分,邵才起身告辞,回到自己房中。方才坐定,只见蔺氏走到他房内来,后面跟着十四个使女,掇了十四只皮箱进来。蔺氏叫众人放下皮箱,都令出去,拴上门,手里拿出一把钥匙来,开出每箱藏银五百两,请女婿逐箱点明。
  邵才道:“这何事?”蔺氏笑道:“你且点明了,我对你说。”
  邵才逐箱点明,足足七千之数。蔺氏将钥匙交与邵才,遂说道:“你呼家衿丈晦气的事,你丈人方才对你说过了,那理刑差人来拿,曾许他七千金,只是不肯,他定要一万。你想二姨家里哪有许多银子?”这句话未说了,蔺氏忽然眼中流泪,哭将起来。邵才安慰道:“岳母有话只说,且莫悲伤。”蔺氏含泪又道:“因他听见你说同来老爷下来,与按院有来历的,思量求远莫如求近,愿将这七千银子央你转求那姓来的,说个分上,只要免得你这呼衿丈一些无事,这皮箱之物任你取去。呼家总不管他。你可看我老身面上,央这姓来的周旋个十分干净,也是你的大阴德。”邵才道:“衿丈这事也是极难周旋的。但姓来的肯说,再无不妥。只怕小婿这个嘴脸做事不来,岳母还是请别的人与他才好。”
  蔺氏听这言语有些刺心,胸中有三分火气,只是要为二女婿不得不忍耐,便含笑道:“你衿丈一向敬你,必是大器,所以今日一心托你。你不要推辞。”邵才道:“小婿是具穷鬼,一者恐谋事不妥,这些下人又笑小高没用;二者倘事做得妥时,衿丈看官府没话说,懊悔用了许多银子,也须请来当面议议才好。”
  原来呼延升押着银子来时,立在门外,窃听邵才说到这话就敲门进来。蔺氏说道:“来得正好。”呼延升道:“方才高衿丈之言,小弟在外字字听得。大家泰在至戚,衿丈何必多言。小弟只要事妥,这七千金无论是衿丈这等替小弟效劳,就是衿丈自得,也是衿丈的本事,比那刑厅尚少三千金,在小弟只有感激衿丈,哪有反悔之理?”邵才道:“若衿兄这等见教,明日按君刑厅来拜时,小弟为衿丈讲个尽情罢了。”呼延升连连称谢。外面又传说,本府各官来过第二次了。
  蔺氏听了益加奉承邵才,当晚酒肴之盛,生平未有。又袖一百两银子,私与琼碧说,“你可拿与你丈夫使用。”当夜吃到二鼓方散。黄昏时坐船到来,富高、秀郎叫人搬了许多行李上来。府里差民壮守夜,一夜敲梆,热闹到晓。天明放铳吹打,伞夫执事色色整容。因他是监军衙门,镇守武弁拨三百军士来护卫。
  一开门时,先是按院来拜,然后道尊本府参谒。单是刑厅不准相见。武公家里男妇们见邵才乌纱紫袍,迎送各官,个个骇异。各官见完,邵才就叫琼碧换了珠冠凤袄,请武公夫妇,拜了四拜,即乘轿去答拜按院各官,只不肯面会理刑。
  又到宅里去拜母亲灵柩,依旧回到武公家中,此时武公家里上下,人人都晓得探花就是高邵才,吓得平日这些轻慢他的家人,都来叩头请罪。蔺氏此时愈加奉承,在琼碧房中小姐长、小姐短,谄颜阿谀。他看了又好笑,又过意不去。可见世上人情势利,母女尚然如此,何况他人!
  是日,按院请尤理刑登门相邀。因是三次不见他,心下忧疑,不知为着何事。
  青衣跪门私送银三百两,与富高、秀郎讨个门路。秀郎进来把尤理刑的事禀知邵才。邵才道:“银子你二人拿去用便了,可私对他说,我老爷也没有什么事,只是入境之先闻得有孝廉人命事,中间有人要索万金。这举人是老爷至亲,只怕老爷就为此不乐意也未可知。”富高、秀郎悄悄地把此话对理刑门子说知。
  理刑心下着急,晓得就是呼延升的事,急忙回去叫原告来,这里支两百两俸金与他,吩咐道:“你若要抵命,不但这银没有,并连累你父亲尸骸暴露,你也可忍?何况呼延升现今至亲来翰林帮他,只怕他爷也不便十分执法。我今赏你二百金,你可去埋葬息讼,倒是你终身受用。”那原告听了理刑之言有理,叩头拜谢,计领银子而去。
  刑厅遂将原状到按君处禀明,来公与呼家是亲戚,就求按君勾销了这状子。
  仍到武公家,叫叫原差先行,吩咐家人来说明了他的用情处,方敢登门请见。邵才方开门相会,理刑跪下道:“司理无知,不知大人龙旌速奔,有失远迎,知罪了。”邵才请起相谢道:“舍亲事垂蒙公祖照拂,佩德良多。”理刑又鞠躬,连称“有罪”,茶罢辞去。
  这呼延升感激不尽,到邵才房里来致谢。蔺氏见邵才说得分上极验,把他当个菩萨相待,因致谢极其周备。邵才见这花脸,又笑她,又鄙她:“若不是当初轻视我夫妇,今日我将这银子自然义不容辞,如何好受许多银子!今日我将这银子公用罢。”
  当晚领了按君的酒,明日将所得之物,分散各郡穷民孤寡之人,欢声载道。
  所余一、二千金,心上欲到吴越访问祖父、父母消息,忙忙携了琼碧别过武公夫妇,即时下船来到京口,访问邵公。
  未知相遇否,且看下回分解。

  第二十三回 美奇逢骨肉团圆 立异绩俘囚奏捷
  却说邵才访问邵公所在,知他已往嘉兴去了,遂昼夜赶至嘉兴。暗想:“访不得父亲消息,不好去见母亲。我今先去拜乐年伯,或者他知公婆、父、母下落亦未可知。”遂写下一个年侄帖子去拜。乐为善连忙出迎,相见过了。邵才问道:“老年伯可知家祖行踪否?”乐为善道:“令祖是谁?”邵才道:“家祖姓邵,名卞嘉。”乐为善道:“异哉!怎么邵卞嘉就是你令祖?”邵才道:“小侄蒙义父高公抚养,愚兄弟得附令郎骥尾。而生身之父是邵解元,名十州。”乐公道:“年侄姓来,又说高氏抚养,又说十州是父亲,昆玉又是何人?乞详示明白。”
  邵才道:“小侄自襁褓时蒙青治邑侯高公抚养,取名邵才,舍弟取名邵学,即同榜高邵学便是。小侄因同给谏来年叔入都稍迟,不及乡试,却认作来公随任之子观场,故改姓来,不意联捷。在都时曾将生身父母告诉乐年兄。年兄说家君信杳,家祖尚同年伯避难江右,故先来叩候年伯。”
  乐公听了,大笑称奇。问道:“年侄晓得贵袍祁文新是谁人?”邵才道:“祁年兄是江西籍。小侄虽叨同榜,未曾相知。今侄奉旨而来,与他同寅,未知祁年兄此时按临何地?”乐公道:“此就是老年侄尊大人了。”邵才道:“怎么祁年兄就是家大人了?敢问委曲?”
  乐公把十州焦山改姓分别,匿身黄公府中,遇玉娘翠楼私订婚姻,后又娶霍小姐,生子霍继祖亦是同榜。十州因要寻亲陷于江西尼庵九载,幸遇祁道尊相救出来,得中解元联捷,前四月到此,重逢令祖,夫妻会合,俱往杭州赴任,昨日报至按临钱塘、仁和两县,督理战船御寇,说了一遍。邵才听了,如梦初觉,喜得手舞足蹈,比中探花时更胜十倍。就辞乐公,连夜往杭州不提。
  却说霍继祖因选了江西提学,同高邵学、冯翊两个年兄同路赴任,三人意气相投。一日行走到了一个寓所,霍继祖把一本《雪梅二集》展玩,思念父亲怅然不乐。这高邵学因高公说明了父母缘故,一向无处找觅,把这半本《雪梅三集》常常展玩,见霍继祖这般光景,与己相似,因问霍年兄有甚心事常常不乐?继祖道:“小弟因家君一别十年,杳无音耗,所以不乐。”邵学道:“这般说来,年兄与小弟同病相怜了。”
  继祖愕然道:“高年伯现在长安,年兄何出此言?”邵学道:“这是小弟恩养之父。小弟尚有亲父,自襁褓失依至今十六载,无从访问。每对家君手泽,不胜眷怀。”说罢,从拜盒内取出半本文集与继祖看。继祖展开一看,凄然泪下。
  邵学忙问道:“年兄为何伤感?”继祖道:“此手迹亦是家君笔,今弟睹物思人,愈深伤感。”也亦取出《雪梅三集》与邵学看,邵学取来一对,笔迹真正无二。
  冯翊道:“高年兄,你先说令尊翁的情节来看!”邵才道:“委曲小弟尚未十分晓得,大约君姓邵,讳十州,号有二,长安未冠解元,潜踪嘉兴同家母黄氏之亲霍氏避难远去。此时高恩父在嘉兴为宰,契邵学兄弟归了维扬,抚养教训,致有今日。但父亲同霍氏去后,迄今一十六载,踪亦杳然!”
  继祖听了大骇道:“据年兄说,小弟与年兄亲手足了!”邵学急问其故。继祖将父亲去寻亲不还说了一遍。邵学听了不胜之喜,冯翊连连称异。
  不日,行到扬州。高邵学到家住了两日,遂起身赶到嘉兴府。霍继祖留冯翊、邵学暂住舟中。请冯爷、高爷速速来到,就吩咐备酒款待。见母亲霍夫人,把父亲回来,从前委曲事情详说与继祖听。继祖听了大喜,欲往,遂差人去舟请冯爷、高爷速速到来。
  不一时,冯、高两乘桥到了。继祖出来门外,候他下桥,便挽了邵学的手大喜叫道:“哥哥,父亲、公公都有下落了!”邵学忙问道:“今在何处?”继祖道:“说来也怪,那祁按君就是父亲。”把霍夫人方才说的话述与邵学听了,携到中堂请霍夫人出来相见。霍夫人把邵学一看:“甥女这儿子与我女儿的儿子,恰是一人一个贵子!”
  忽门上人传三张红帖进来,说乐道尊来拜,吩咐要回会的。原来乐为善早堂时,驿中报三位官员到,一个是提学,一个是理刑,一个是知县。乐公看了报条,都是年侄,两个有二令郎,所以立刻就来拜。继祖见了名帖,知是年伯,吩咐添了一桌酒,三人出外迎接进来。乐为善因问儿子乐志彬起居,继祖取出寄来家信送上。乐公拆开一看,谢了邮寄之劳,就把邵才前日寻父始末细说一遍。家人来禀酒席完备,继祖就邀入席。乐公也不推辞。入席各个次序坐了,你斟我酌,邵才把寻父的踪迹一一叙出来听了。这高邵学方才晓得父母是这样会合,自家兄弟是这般来历。霍继祖也明白了这些事情。冯翊在旁听了称奇。四人直饮至三鼓,方才别去。次日二人同来拜谢乐公,继祖、邵学同到黄公府中拜见黄公夫人,回来拜辞霍夫人,下船往杭州不提。
  再说邵十州自合卺之后,领了二位夫人按临杭州。忽报倭寇从福建沿海而来,十州闻报即委官吏收拾器械船只,预备迎敌。又见京报朝廷差来探花协理军情大事。不隔三、五、六日,探事来报,说翰林来爷已到省了,各官俱迎接去了。
  不一时,外面堂鼓连响,不知为着什么,十州慌忙出堂来问。只见巡察官进禀,说是新翰林来爷到门,说有要紧事来见,现立仪门外。十州见无名帖,心中不解道:“方得上任,有什么紧急公务?”即传谕请进,十州下阶相迎。邵才趋到面前跪下道:“孩儿不孝,有失定省。”十州大骇,扶他起来道:“年兄莫非错认?”邵才道:“孩儿就是高邵才。”十州会意,说道:“且进去细说。”邵才随十州到堂上问道:“为何改来姓?”邵才道:“孩儿因要京都乡试,不料到京迟了,不及选举。因认作来年伯的子侄,随任观场中了,以此姓来。容入内拜见母亲再行细禀。”
  十州大喜,同入后堂,先请卞嘉夫妇出来拜见过了。卞嘉见这孙子与十州初无二样,竟欢喜异常。又请玉娘、翠楼、春晖三个一齐拜见罢。玉娘、翠楼两个心中暗忖,不知邵才是谁养的。当下公、孙、父、子上下列坐,十州道:“我儿,你把一向踪迹述与我听。”邵才将自己人赘武家成亲,到京联捷荣归一段情由备细述了。个个欢喜无限。玉娘问:“媳妇何在?”邵才道:“现在船里。”十州便叫衙役速去请进衙来。
  此时五月中,天气炎热。邵才讨汤净浴,在右首一间房里解衣浴体。十州唤书童琼林过去服侍,随吩咐:“你看大爷腰边有黑痣没有?”稍停一会,琼林回复出来道:“大爷腰下左右两旁俱有黑痣。”十州笑道:“我晓得。”这琼林做事当心,报与三位奶奶。玉娘心下明白,是自己生的。及邵才整衣出来,外面传报,接到舟中家小进来了。邵才接进武氏,再请祖父、祖母双双拜见。次又拜见十州夫妇。玉娘三人见了一对少年夫妻,心内好不快话。当下排了筵席,吃到三鼓才罢。
  到第三日,外面传说有两位小老爷到此。十州不解,命开门请进,自同邵才到后堂来看。原是高邵学、霍继祖在嘉兴星夜赶到,留冯翊在舟中,他两个就同到按院衙里来。一开门时,二人进步入来。邵才远远望见,便对十州道:“是邵学同霍家兄弟来了。”十州音溢眉端,叫邵才迎他两个,自己跑入里面报与春晖知道。
  三人听见喜出神了,一步做二步奔到私衙门首,见邵才同邵学、继祖一同走进私衙,十州与三位夫人迎着。当下,邵学与继祖两个拜见一父三母,拜罢起来。
  邵学又另拜玉娘、翠楼四拜,继祖另拜春晖四拜。十州唤邵才过来,指玉娘道:“此是你生身之母。”又唤邵学指着翠楼道:“这是你生身之母。你两人虽二母所生,先后不过五、六天。时我同你霍氏母亲避难广东,亏两个母亲迭相乳哺。
  后来家难相乘,烦高年伯挈归抚养致有今日。你须念母亲守志之苦,并望你成人之意。“二人悚然听命,就请祖父母来拜见。卞嘉夫妇又见两孙与邵才面颜酷肖,不胜喜异。又请武氏出来,二人拜见嫂嫂。从此邵才是长,邵学是二,继祖是三,雁行序定。合家大小都拜过三位小主人。
  是日,一府官员都来拜贺送礼。渐渐传到通省十二府,六十六个州县,所近官员个个闻祁按君父子同登金榜,诚世代少有之事,都来送礼致意。十州父子被这乡绅同僚喜庆筵席,整整吃了十余日。遂打发邵学、继祖赴任江西,留父亲和家小于衙。自同李虚斋、邵才三个总领兵官,王世禄统二千精锐,出巡宁波府。
  到下马时,巡海的船一连四、五报进来,说大洋中一派篷如蚁簇而来,定是倭寇之船。十州传请教李虚斋。虚斋道:“兵到,一月前已知之矣。贤乔梓数应立此不世之功,获财五百余万。主我行时要伤大将一员,折兵三百四十人。当须出城扎营迎敌。”
  十州听了半晌不语。李虚斋道:“吾兄何事沉疑乎?”十州道:“适尊谕报将折兵之说,侄思吾贪建功,此三百四十一人同事,而独遭其惨,我心何忍!”
  虚斋道:“天道好生,人谁愿死。但数不可逃脱,虽欲救之亦无益。”十州跪下哀求道:“小侄为若辈屈膝,求仙翁曲为画策,去脱此难,侄愿捐万金,广布福德。”
  李虚斋扶起道:“兄乃朝廷重臣,叫贫道如何消受,但这事是天数定然,似难挽回。今吾兄可速出城,准备明日酉时迎敌,贫道迎期救这些人便了。”十州大喜,点齐兵马,出马驻扎。此时宁波马步军有二千名,镇守南海总兵华昌有三千名水师,定海等处防守,共三千名健卒。现候按君所调众军随按君去海八十里安营。
  当夜,李虚斋排下五寨梅花营。十州和李虚斋驻中营总督前三营,邵才驻后营,管理粮草,督后二营。吩咐明日一鼓造饭,二鼓披甲执兵,三鼓听点。到明日辰时探子来报说,探得贼兵大小战船二十余只,将进荻花港来。军师传令,所有海边人马尽行回避,让寇入港,不必迎敌。这些守港将士,巴不得要躲此难,一闻此言,尽数回营。
  此时三鼓已毕,李虚斋将一摺小纸递与十州道:“此吾所云将卒姓名也。”
  又附耳说,“如此,如此。”十州大喜,即忙传令放炮开营,亲点将士。十州白盔白袍银铠,邵才银盔缁袍乌铠。十州照虚斋摺纸上逐名点去,头一名主将江浩,其余军士或二十、三十,或数人,共三百四十人。众将见主帅如此点法,不解其意。
  只见主将点完名,吩咐江浩道:“你可领一队人马到港口迎敌,不得有误。”
  江浩知倭寇厉害,广东福建整万人马,被他杀得寸草不留。今日却叫他当头阵,只点三百余人,骇得魂不附体。不敢回说不去,只得领令出来,都面面相觑,你推我推,不肯移动。忽然主帅唤入去,将旗鼓在案一拍道:“你这玩命的奴才,既承将令,尚敢徘徊顾盼!当按军法。”叫左右绑江浩出辕门枭首。邵才从旁边告曰:“今日乃出兵吉日,若斩了将,恐军心不安。求大人宽恕。”
  十州姑念小将之言,江浩捆打四十送监,俟寇平治罪。余兵三百四十人,邵才请令各杖三十监候,另日发落。遣参将孟通领兵三千为左哨,游击陆彪领兵三千为右哨,总兵官孔王圭都督同知尚绪各领兵一千,为左右救应,邵才领兵二千押后,自领兵二千为前队。分拨已毕,遂从乾方开门进兵,离营五里布成八门金锁,按休、生、伤、杜、景、死、惊、开八面埋伏。传令将士不许擅离左右,若帅字黄旗竖起,方许追杀,不见旗竖起,只许摇旗擂鼓,以壮兵威,有擅动者斩。
  传令已毕,只见前面尘土大起,数队倭贼蜂拥而来,看着呐喊逼近。众贼见兵不来战,又不回避,一齐杀入阵来。忽然狂风大作,走石飞沙。这些贼寇不辨你我,但闻战鼓之声,如千军万马杀来。众贼在黑暗中,把刀乱砍,自酉时杀至子时,数千倭寇自相屠戮,只存八、九百人。
  忽然风止云散,出现一轮明月。我兵不折一人,倭寇尸横遍野。本营兵将见黄旗高标,遂奋勇厮杀。倭寇不敢来战,忙望海边奔走。我兵在后追杀,又杀死了大半,其余奔往两只船开去。众将追至海边,得船二十二只。十州令:“查。”
  船底俱是珊瑚、玛瑙、珍珠、琥珀之类,又得元宝三十余锭,碎银五十二桶,令军士扛回营寨。明天回府,查将卒不折一人。大赏三军,欢声震地,就把游击江浩复还原职,其余三百四十人尽行释放,仍赏一月银米。遂遣人入京报捷,自回杭州。
  要知后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  第二十四回 弃功名物外逍遥 喜团圆人间行乐
  却说邵十州剿倭大捷,起马回杭,进了衙门谒见父母,到自己房里与玉娘等携手叙谈,自不必说。次日,各官参谒庆贺,忙了几日。
  一日,十州同虚斋闲坐,卞嘉出来对十州道:“你今可远巡各省,我回长安看看祖父坟墓,再把田园故产算个长策。你的亲戚都在江南,不若卜居于此。”
  十州拜受命讫。李虚斋道:“贫道亦要回乡,明年夏间等候台驾南来会晤。明日是个吉日,你、我就可起程。”卞嘉道:“甚好!”十州见父意已决,不好苦留,当晚备酒送行。
  次日,卞嘉同虚斋一齐出门,虚斋往江西去,卞嘉往长安去。十州同邵才至二十里外送父亲,卞嘉令十州回去,遂领几个老仆登程去了。十州同邵才回到衙门过数日,辞了母亲及三位夫人,同邵才出巡福建、邵武、汀州,直到广东。是时倭寇已平,布些德政,人心悦服。巡到潮州,亲到冯家。此时冯公全家在京,只有弟侄相见,邵十州厚赠而去。又到了旧时住居,叫老园公来,赏他白金一百两。巡遍了州、县,仍巡福建沿海郡县,凡被难地方捐赀赈济。又巡浙江、温台、金严等郡,直到安徽池太并江北。及巡到淮扬二府,十州又到武公家拜望,深谢武公照拂邵才之情。蔺氏喜得骨头都轻了三、四两。只有向日怠慢邵才的几个焊奴,都逃走了。
  一日,十州正要赴武公之酌,忽报高公升了浙江巡抚,高旷选了福建理刑,父子一齐到家。邵才闻知回去相探,父子、兄弟相见,十分喜悦。邵才把遇着父亲的情节述与高公,高公即乘轿来拜十州及武公。十州接见,谢他抚养两儿之德。
  高公谦让“不敢。”又与武公相叙了寒温。武公留高公饮酒,连高旷也请过来。
  当日亲翁、丈婿、父子、兄弟,欢聚一堂,直到鸡鸣方散。明日是高公设席,请十州父子并武公。又一日是十州答席,请武公、高公。
  过了三日,十州又起马出巡常镇。从金山扶霍公之柩,先命大舟送到嘉兴。
  巡过镇江,又到常州府,就仰武进县访那旧日渔翁夫妇。一访着了,知县亲送到按院来。十州唤渔翁夫妇近前,道:“不消跪了。”此时二老俱八、九十岁,都不认得十州。十州还依稀认得他,便问道:“两个老人家,可记得十五年前有个女子赶你船三、四日么?”那老夫妇想了一会儿道:“有个上路绝色女子,是小的送到嘉兴一个庵里,还送小的十三两银子。”十州笑道:“你仔细看我一看,可有些像那女子么?”
  两个人定睛一看,倒是婆子道:“老爷好像是她兄弟!怎么也穿过耳的?”
  十州笑道:“不必多言,那女子就是我改妆的。”吓得他夫妇连忙跪下磕头。十州叫他起来,吩咐书吏赏他布百匹,白银二百两,为养老之资。着县官给匾,旌其高寿。那夫妇欢喜叩谢出去。
  十州又往苏松等处巡历遍了,复到杭州,领了家眷至嘉兴。不上一年,四省俱已巡完,倭寇齑灭,颂声载道。遂同邵才进京复命,从江西而去。霍继祖、高邵学前来迎接,父子四人又得欢聚。十州叮嘱邵学往看施宏德,报其故情。及至省城,备一副厚礼拜谢道尊祁公,有万金之费。到正月中抵都,面阙自陈始末。
  天子大悦,御笔亲批祁文新准复姓名邵十州,来邵才复姓名邵高才,高邵学复更邵高学。霍继祖更名霍邵祖,出嗣霍公。追封邵氏五代。卞嘉诰封都御史,邵十州晋封千户侯,邵高才升礼部侍郎。谢恩受职,十州就告病致仕。圣旨不准、连上第五本才批准了,十州就出都到集贤村。
  此时,邵卞嘉已先到家三月有余,田、屋搭分停当。凡族中贫乏的,俱皆分惠。今日十州回来备酒请客,大宴十日,亲戚、故旧皆有厚赠。遂择日移居南来,四月中旬访到嘉兴。李虚斋已先在乐公处相候。合家就在霍宅居住。
  一日,李虚斋同乐为善步到邵家来,李虚斋对卞嘉道:“今日是仙游大吉之日,你我三人可就此长行。”卞嘉笑道:“而今已无所念,愿随仙侣,说罢,也不进内,就同乐公、虚斋三人如飞而去。家人大惊报知。十洲放心不下,令数十人四面寻觅并不知去向,已自无踪。后有人见三人在四川峨眉山顶谈笑,颜色不改,归报邵家。此时十洲已六十余岁矣!闻之大骇,此是后话。
  且说十洲那时觅寻父亲不见,每常记念,亦付之无奈何,自致仕回来,与二位夫人吟诗作赋,又有十二个清歌娟婵的女童随时取乐。一日,十州同玉娘等重游福寿庵。众人同到悟凡房里,此时悟凡年已三十五、六,姿色尚美。十州思想昔日与她同榻,两边颇是有情,不曾相狎。悟凡也晓得邵公是当年女妆的文新,可惜不知他是男儿,后悔当面错过。不一时已备果点在外,道:“已备果点在外,请老爷、夫人出去坐。”
  十州假装身子不快,对玉娘道:“我身子忽疲倦,不能去食,你们去领了师父盛情,我在此睡一刻,不要人来惊动,单求师父泡一盏好茶,等我醒来吃吧。”
  就和衣倒在悟凡床上,春晖等自去吃酒谈笑,单留悟凡在炉边煽火、烹茶,悟凡私叹口气。十洲看四下无人,在床上起来笑问道:“师父可记得十六年前与下官抵足此床么?只是虚过了那时良宵。”悟凡红了脸笑道:“如今悔也不及了。”
  十州道:“宿愿可酬,怎说无及?”遂双手抱悟凡到床上。两下情意已投,并不作腔,就解衣和合。这悟凡是守空闺,并未知有这一番乐处,二人相亲相偎,不多时云收雨散已了宿愿,起来整衣,相顾而笑。
  开了房门,恰好外面有人请十州并众夫人上轿归家。自此十州带歌童、舞女,游山玩水,逍遥度日。直到九十三岁方终。玉娘等享寿亦参差不远。后来邵高才与马成名皆致仕回家,诗酒往来,世为婚姻。邵高学官至巡抚。霍邵祖官至吏部尚书。子孙蕃至科第不绝。旋述奇文,有诗为证。
  诗曰:
  一门荣贵古今无,争羡奇缘到处多。
  巾帼盖藏偏缔偶,看莲遁迹落鸳窝。
  孙孙子子芝兰茂,弟弟兄兄麟凤和。
  佳话何须勒金石,传之日耳最难磨。
  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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